第三部 燈塔 第十一章

莉麗·布里斯庫凝視著大海,在碧藍澄凈的海面上,幾乎連一個斑點也沒有,它是如此柔和,片片孤帆和朵朵白雲似乎鑲嵌在藍色的波濤中。她想,距離的作用多麼巨大:我們對別人的感覺,就取決於他們離開我們距離的遠近;因為,當拉姆齊先生乘著帆船越來越遠地穿過海灣之際,她對於他的感覺正在起著變化。它似乎在延伸,在擴展;他似乎離開她越來越遙遠了。他和他的孩子們似乎被那藍色的波濤、被那段距離所吞沒了;但是在這兒,在草坪上伸手可及之處,卡邁克爾先生突然打了一個呼嚕。她笑了。他從草地上一把抓起了他的書。他重新坐到椅子里去,氣喘吁吁、鼾聲如雷,好像大海里的什麼妖魔鬼怪。那種感覺是完全不同的,因為他離得這樣近。現在又是一切都靜悄悄的了。她猜想,這時他們一定都起床了,她望著那屋子,然而毫無動靜。隨後她想起來了,他們總是一吃完飯就走開,去忙著干他們自己的事情。這一切,和清晨時刻的這種寂靜、空虛、縹緲的氣氛完全協調。她逗留了片刻,注視著閃耀著陽光的長玻璃窗,和屋頂上羽毛一般的藍煙,她想,這是事物有時候特有的一種狀態:它們變得虛無縹緲了。當你旅行歸來或久病初愈,在各種習慣尚未織好它們的網路覆蓋住事物的外表之前,你會有同樣虛無縹緲的感覺,這種感覺是多麼令人驚異;你會感到有某種東西在浮現出來。這是最為生意盎然的時刻。你可以悠閑自在,了無牽掛。你可以不必穿過草坪,去迎接從屋裡走出來找個角落坐一會兒的貝克威斯夫人,並且非常輕鬆活潑地對她說:「噢,早上好,貝克威斯夫人!今兒天氣多好!您不怕坐在太陽里曬著嗎?傑斯潑把那些椅子全藏起來了。您得讓我去給您找把椅子!」還有其他的一切客套話,也全都可以避免了。你什麼也不必說。你抖動一下你的船帆,從各種事物之間滑行過去,把它們遠遠地拋在後面(在海灣里出現了頻繁的活動,許多小船在揚帆出海)。海灣不再是空蕩蕩的,而是充溢著生命。她似乎深深地站在某種物質之中,在其中運動、漂浮、沉沒,是的,因為這些水域是深不可測的。已經有這麼多的生命傾注到這激流中去。拉姆齊夫婦的生命;孩子們的生命;此外還有各種各樣零零星星的事物。一位提著籃子的洗衣婦;一隻白嘴鴉;一根火紅的撥火棍;花卉的深紫和灰綠:某種共同的感覺,把這一切全都包含容納了。

十年以前,她幾乎站在相同的地點,也許就是某種像這樣圓滿完整的感覺,使她對自己說,她一定是愛上了這塊地方。愛有一千種形態。也許,有一些戀愛者,他們的天才就在於能從各種事物中選擇擷取其要素,並且把它們歸納在一起,從而賦予它們一種它們在現實生活中所沒有的完整性,他們把某種景象或者(現已分散消逝的)人們的邂逅相逢組合成一個緊湊結實的球體,思想在它上面徘徊,愛情在它上面嬉戲。

她的目光停留在拉姆齊先生的帆船這個棕色的斑點上。她猜測,到吃午飯的時候,他們一定可以到達那座燈塔了。但是,颳起了一陣更加強勁的風,蒼穹和大海發生了輕微的變化,一條條小船也在改變著它們的位置,在不久之前似乎還是奇蹟一般固定不動的景色,現在顯得不那麼令人滿意了。海風已經把懸在空中的那縷濃煙吹散了;那些船隻的位置有某種令人不快之處。

在那兒出現的不相稱的景象,似乎擾亂了她內心的和諧。她感到一陣無名的惆悵。當她轉過身來面對她自己的圖畫之時,這種惆悵之感更加強烈了。她一直在浪費今天早晨的大好時光。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因,她沒有能夠在拉姆齊先生和那幅圖畫這兩種對立的力量之間維持微妙的平衡;而這種平衡是必要的。也許畫面的布局有謬誤之處?她在思忖:那圍牆的線條是不是需要隔斷,那一叢樹木是不是畫得太濃密了?她露出了諷刺的笑容;因為,在她開始動筆之時,她不是認為自己已經把這個問題解決了嗎?

那末,問題何在呢?她必須試圖抓住某種從她手裡逃走的東西。當她想到拉姆齊先生之時,它從她手裡溜走了;現在,當她想到自己的圖畫之時,它從她手裡逃跑了。各種言辭和形象紛至沓來。美麗的畫面。美妙的言辭。但是,她想要抓住的,就是那對於神經的刺激,就是那事物本身,要在它被變成任何別的事物之前抓住它。她重新堅定地站在畫架面前,不顧一切地說:抓住它,從頭畫起;抓住它,從頭畫起。她想,人類的繪畫器官和感覺器官真是一種可憐的、低能的機械,它總是在緊要關頭出毛病;然而,你必須英勇頑強地堅持下去。她皺著眉頭,目不轉睛地瞧著。毫無疑問,那就是樹籬。但是,你苦苦哀求,卻一無所得。你望著圍牆的線條,或者回想——她戴著一頂灰色的帽子——結果你得到的回報,僅僅是被憤怒的目光瞪了一眼。她是驚人地美。讓它來吧,她想,如果它要來的話。因為,有時候你既不能思考,也沒有感覺。而如果你既不思考又無感覺,她想,那麼你在哪兒呢?

在這兒,在草坪上,在地面上,她想道。她坐了下來,用她的畫筆撥開一叢叢車前草,仔細察看。因為那片草坪很不平整。她想,她就在這兒,坐在地球上,因為她不能擺脫那種感覺,認為今天早晨的一切,都是第一次發生,或許也是最後一次發生,就像一個旅行者,即使他是在半睡半醒狀態中從火車的窗口望出去,他知道他現在一定要看一眼,因為,他永遠不會再看到那個城鎮,那輛驢車,或那個在田裡幹活的女人了。她瞅著卡邁克爾老先生,他的想法似乎和她的一致(雖然在這段時間裡他們一句話也沒說),她想,那片草坪就是這個世界,他們在這兒一起攀登到這個崇高的境地。也許她將永遠不會再見到他了。他日見蒼老。他也日益聞名。想到這一點,她望著吊在他腳上晃來晃去的拖鞋,不禁啞然失笑。人們說他的詩「非常美」。他們甚至去出版他四十年前寫的作品。現在出現了一位叫做卡邁克爾先生的知名人士,她微笑著想道,一個人可以有多少不同的形象啊,他在報紙上是一位那樣顯赫的人物,但在這兒,他還是依然故我。他看上去還是老樣子——就是頭髮更灰白了一點。是的,他看上去一點沒變,然而,她記得有人說過,自從安德魯·拉姆齊的噩耗傳來(他被彈片擊中,立刻就死了;不然的話,他會成為一位大數學家),卡邁克爾先生就「完全喪失了生活的興趣」。那到底是什麼意思?她可不知道。當時他是否拿起一支手杖,大踏步穿過倫敦的特拉法加廣場?他有沒有坐在他聖約翰林的房間里,把書翻了一頁又一頁,卻一個字也沒看進去?她不知道當安德魯去世時他幹了些什麼,但是,她同樣能夠感覺到這個打擊在他身上引起的變化。他們只是在樓梯上相遇時,含糊地打個招呼;他們仰望著天空,隨口談談天氣的好壞。她想,然而這就是了解人的唯一途徑:只了解輪廓,不了解細節;就像一個人坐在自己的花園裡,望著山坡上一片紫色的遠景,延伸到遠處的石楠叢中。她就是通過這種方式來了解他的。她知道他已多少有所改變。她從來沒讀過他一行詩。然而她想,她知道他的詩念起來是什麼味道。它節奏緩慢,音律鏗鏘。它老練洒脫,韻味無窮。那是關於沙漠和駱駝的詩。那是關於夕陽和棕櫚的詩。它的態度是極其客觀的;它有時涉及死亡;它很少談到愛情。他本人就有一種超然物外的客觀態度。他對於別人沒有什麼要求。當他腋下夾著報紙,不自然地搖搖晃晃走過客廳的窗口之時,他不總是想避開拉姆齊夫人嗎?為了某種原因,他不太喜歡她。因此,她當然總是設法要使他停下腳步。他會向她鞠躬。他會勉強止步,向她深深鞠躬。看到他對她一無所求,拉姆齊夫人在失望之餘,就會問他(莉麗聽見的):您要不要大衣、毯子、報紙?不,他什麼也不要。(這時他又鞠躬。)她具有某種他所不喜歡的品質。也許就是她頤指氣使、過於自信的態度和講究實際的脾氣。她是多麼直率。

(一陣聲音——鉸鏈的軋軋聲——引起了莉麗的注意,使她向客廳的窗戶望去。一陣清風在和那窗子嬉戲。)

莉麗想,一定有人不喜歡她(是的;她明知客廳窗前的石階上空蕩蕩的,但她對此並沒有什麼感觸。現在她不需要拉姆齊夫人。)——他們認為她太自信,太嚴厲。也許她的美貌也會令人不快。他們也許會說:總是那副模樣,多麼單調!他們喜歡另一種類型的美——深暗的膚色,活潑的性格。她在她的丈夫面前太軟弱了。她讓他大發雷霆,不加制止。她是沉默寡言的。沒有人確切地知道她有過什麼經歷。而且(回過頭去談卡邁克爾和他所不喜歡的東西吧),你不能想像,拉姆齊夫人會整個早晨站在草地上繪畫,或者躺在那兒看書。這是不可想像的。她一句話也不講,手臂上挽著一隻籃子作為她出去辦事的唯一標誌,她動身到城裡去探望窮苦的人們,坐在什麼人家悶熱狹小的卧室里。莉麗經常發現,在人們的遊戲或討論進行到一半之時,她悄悄地離開,手臂上挽著一個籃子,身子筆挺地走開了。她也注意到她的歸來。她曾經一半覺得好笑(她多麼有條不紊地安放那些茶杯)、一半覺得感動(她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