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譯本序

如果說伍爾夫在《達洛衛夫人》中描寫了她自己和她丈夫的一部分性格,那麼她在一九二七年發表的長篇小說《到燈塔去》中描繪的是她父母的性格。她在日記中寫道:「這部作品將是相當短的;將寫出父親的全部性格;還有母親的性格;還有聖·艾夫斯群島;還有童年;以及我通常寫入書中的一切東西——生與死,等等。但是,中心是父親的性格,……。」 這部小說中的主要人物拉姆齊夫婦的原型,就是弗吉尼亞的父母。

《到燈塔去》的情節極其簡單:拉姆齊先生全家和朋友們到海濱別墅去度暑假。拉姆齊夫人答應六歲的小兒子詹姆斯,如果翌日天晴,可乘船去遊覽矗立在海中岩礁上的燈塔。由於氣候不佳,詹姆斯到燈塔去的願望在那年夏天始終沒有實現。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後,拉姆齊先生和子女、賓客重遊故地,詹姆斯終於如願以償,和父親、姊妹駕了一葉輕舟到燈塔去。但是歲月流逝、物是人非,拉姆齊夫人早已溘然長逝。

這部小說在結構上分為三個部分。

第一部「窗」,佔全書篇幅三分之一以上。時間是九月的某一個下午和黃昏;地點是拉姆齊的海濱別墅;人物包括拉姆齊夫婦,他們的八個子女、幾位賓客。客廳的窗口是溝通窗內和窗外兩部分的一個框架;在窗內給詹姆斯講故事的拉姆齊夫人,時刻意識到在窗外平台上躑躅的丈夫和在草坪上作畫的莉麗。在這個平凡的下午,沒有發生任何不尋常的事情。莉麗把窗口的母子圖作為她油畫的背景,但她覺得眼花繚亂,把握不住眼前的景象。拉姆齊先生在夫人講故事時走過來干擾,並且堅持說第二天不會晴朗,不能到燈塔去,使小詹姆斯十分惱火。拉姆齊夫人給丈夫以安慰和鼓勵,使充滿自卑感的塔斯萊先生恢複自信,促成了保羅和敏泰的姻緣,並且希望莉麗和班克斯結合。最後,可愛的黃昏在她主持的晚餐宴會上融洽無間的談笑聲中結束。

第二部「歲月流逝」,開始時書中人物準備就寢,在這部分結束時,一些同樣的人物又重複同樣的動作,但是在時間上已相隔了整整十年。這十年時間,作者用一段簡短而抒情的散文來加以描述,它所佔的篇幅不到十分之一。似乎經過一夜的睡眠,十年時間就朦朧恍惚地消逝了。在這段時間裡,爆發了第一次世界大戰,拉姆齊夫人逝世了,普魯難產而死,安德魯在戰爭中犧牲了,詩人卡邁克爾贏得了拉姆齊先生所沒有的聲譽。大戰結束後,拉姆齊一家重返別墅,其中有些人準備來完成他們在第一部中沒有完成的業績,以了心中的宿願。

第三部「燈塔」,比第一部略短。拉姆齊先生決心到燈塔去,並且命令詹姆斯和凱姆同去。這一部分記述了航行過程中父子三人的內心活動。和這次航行並行交錯的另一條敘事線索,是莉麗試圖完成以母子圖為背景的那幅油畫。拉姆齊先生躍上燈塔時,在畫架旁邊目送他們的莉麗,隱隱約約地看到他們登上彼岸,她得到了創作的靈感,揮筆完成了她的畫。航行和繪畫圓滿結束,小說也就此告終。

三部分的標題各有其不同的象徵意義。第一部的標題「窗」是一個溝通內外的框架,它象徵拉姆齊夫人的心靈之窗。夫人憑她敏銳的感覺,由內向外直觀地洞察人們的思想情緒;各種人物和事件,由外向內投射到夫人的意識屏幕上來。第二部的標題「歲月流逝」,象徵時間、寂靜和死亡取得了暫時的主宰地位。夫人的一切努力,似乎都成了「轉瞬之間就會消失的彩虹」。第三部的標題「燈塔」,象徵拉姆齊夫人內在的精神光芒。夫人在世時,經常意識到「那遠遠的、穩定的光,就是她的光」。夫人死後,拉姆齊先生到燈塔去朝覲,莉麗完成她的油畫,都是為了紀念她。這說明夫人雖死猶生,儘管經歷了時間和死亡的嚴峻考驗,她的精神之光終未泯滅,仍長存於人們的記憶之中。既然燈塔象徵夫人的內在精神,那麼小說的總標題《到燈塔去》,就是象徵人們戰勝時間和死亡去獲得這種內在精神的內心航程。三個部分在長度上的變化「長——短——長」,恰巧合乎燈塔之光在黑夜中茫茫大海上照耀的節奏。

在西方音樂的「曲式學」中,有一種三部形式,其結構的排列方式是A——B——A'':

《到燈塔去》的結構恰恰和這樂曲的結構形式相吻合。第一部以拉姆齊夫人為主題(第一主題);第二部以時間的流逝為主題(第二主題);第三部以對於拉姆齊夫人的回憶為主題(第一主題的再現和變奏)。這樣的結構安排,在對比和勻稱的基礎之上,給人以美的感受。

《到燈塔去》體現出現代資本主義社會中生活的混亂本質。女主人公拉姆齊夫人和主要配角莉麗與拉姆齊先生都清楚地意識到包圍著他們的混亂而無秩序的氣氛。他們被混亂所困擾,又力圖從一片混亂之中辨認出一個清晰的圖案,摸索出一些規律,建立起某種秩序。

拉姆齊夫人被某些文學評論家看作夏娃、聖母或女神的化身。 然而,她是一個真實的、活生生的人。她是一位溫柔善良、富於直覺、風姿綽約的夫人。她善於持家和社交,喜歡為親友排難解紛,促使他們和睦共處,並且經常訪貧問苦,助人為樂。就像莉麗所說的那樣,要了解夫人的各個方面,你需要「有五十雙眼睛」來觀察,但還不足以窺其全貌。拉姆齊夫人意識到,「爭吵、分歧、意見不合、各種偏見交織在人生的每一絲纖維之中」。對於這些人生的缺陷,她總想全力加以補救。在晚餐桌上,她苦心孤詣地調動每一個人的積極性,吸引大家參加談話,創造出一種融洽無間的友好氣氛。她終於在流動變遷的日常生活潮流之外,創造了一個煥發著心靈之美的孤島,使參加晚宴的親友們感到,他們至少暫時處於一個受到庇護的穩定的世界中。夫人的社交藝術和莉麗的繪畫藝術所追求的目標是一致的——把混亂的日常生活整理得有條不紊,從而探索人生的意義,發掘深藏於表象之下的內在真實。

莉麗必須作畫,因為她被一種「真實感」所驅使,她覺得非要用色彩和形態來把它表現出來不可。她企圖用藝術來給雜亂無章、變動不居的生活創造出一個井然有序、穩定鞏固的外貌。對她說來,「一支畫筆,就是這個充滿鬥爭、毀滅和混亂的世界中唯一可以信賴的東西」。正是繪畫藝術,使莉麗體會到:「在一片混亂之中,存在著一定的形態;這永恆的歲月流逝(她瞧著白雲在空中飄過,樹葉在風中搖曳),被鑄成了固定的東西。」莉麗說,「你」、「我」、「她」,都「隨著歲月的流逝而灰飛煙滅,什麼也不會留存,一切都在不斷變化之中;但是,文字和繪畫卻不是如此,它們可以永存」。因此,莉麗的畫究竟是掛在大廳里還是扔在沙發下,是無關緊要的;就像詩人的文字一樣,只要它是真誠地表現了某種被深深地感覺到的內在的「真實」,就達到了目的。

不論複雜多變的生活使拉姆齊先生感到多麼痛苦,他都能從他的工作中得到安慰。那就是企圖用理性和邏輯從混沌之中發現規律和秩序。他向人類理解力的極限進軍,在朦朧之中辨認出一個思想的模式,而那一片混亂幾乎將他壓倒。他在解答了「Q」之謎以後,又向新的未知領域「R」挺進。他那種誇張的英雄主義,有時令人啞然失笑;但他自動承擔探索真理的任務,又令人肅然起敬。

作者企圖在《到燈塔去》這部書中探討人生的意義和自我的本質。第一,是否有可能在不犧牲自我的個性特徵這個前提之下,來獲得人與人之間的相互諒解和同情?第二,自我是否有可能在一片混沌之中認識和把握真實,在一個混亂的時代里建立起某種秩序?第三,自我是否有可能逃脫流逝不息的時間的魔掌,不顧死亡的威脅而長存不朽?

作者通過莉麗等人物之口提出了這些疑問,並且通過情節的發展逐步回答了這些問題。拉姆齊先生和夫人的性格截然不同,但是他們相輔相成、伉儷情深。拉姆齊夫人和塔斯萊先生的性格也迥然相異,但她也能給他以同情和幫助。不僅如此,她還促使互相反感的塔斯萊和莉麗的關係融洽起來。莉麗把她和塔斯萊在海濱的片刻友誼和諒解作為一種美好的回憶,「像一件藝術品一般」永遠珍藏在心中。拉姆齊夫人就是一位把充滿分歧、爭論和混亂的人與人之間關係變得和諧融洽的藝術家。可見作者對第一個問題的答案是肯定的。

夫人在她親友的小圈子裡尋求真實、建立秩序。她取得的成功是有限度的。她所最器重的子女夭折了;她所促成的婚姻破裂了;莉麗和班克斯也未按照她的心愿結合。拉姆齊先生在理性的王國內尋求真理和秩序,但他的哲學研究始終囿於「Q」的範圍,難越雷池一步。莉麗的油畫在心中構思了十年,最後終於完成,但她自己未必滿意,亦無知音欣賞。個人的能力畢竟是有限度的,但只要在各自力所能及的範圍之內真誠地追求探索,人生還是有意義的。這就是作者對第二個問題的回答。

在第二部中,混亂、寂靜和死亡似乎佔了上風;拉姆齊夫人死了,她的一切努力似乎皆付諸東流。但是,在結尾部分,拉姆齊夫人的形象又在莉麗眼前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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