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三卷 錯誤的審判

就在我上文所描述的那些事情發生後的第二天早上十點,我們的區法院開庭審理德米特里·卡拉馬佐夫的案子。

我要預先說明,而且我要堅持說明:我並不認為自己有能力傳達法庭上所發生的一切,不僅無法傳達得十分完整,而且無法傳達得有條有理。我總感到,如果一切都記下來並加以必要的說明,那就需要寫整整一本書,甚至是一大部書。因此請大家別埋怨我只介紹使我個人感到震驚和我特別牢記的內容。我可能主次不分,甚至完全忽略最明顯、最必要的特點……不過我看最好還是不要道歉吧。我將儘力而為,讀者自己也會明白,我只能盡我所能去做。

首先,在我們進入法庭大廳之前,我要提一下這一天使我特別驚訝的那些事情。其實,感到驚訝的不僅我一個人,正像後來發現的那樣,而是所有的人都很驚訝。原因就是:大家都知道關注這案子的人實在太多了,大家都迫不及待地等候開庭,社會上有許多議論、假設、感嘆和猜測,而且已經持續了兩個月了。大家都知道這案子在整個俄國鬧得沸沸揚揚,但畢竟沒有想到這案子會在我們這裡,甚至在全國各地,對所有的人都產生了像那天法庭上所表現出來的那種強烈的震撼。這一天到我們這兒來的客人不僅來自本省省城,而且來自俄國的其他城市,甚至來自莫斯科和彼得堡。來的人中間有律師,甚至有幾位名人,也有一些貴婦人。旁聽證全部發完。法官席後面甚至划出了一塊特殊的地方專門安排特別有名望的男賓,那裡一長溜椅子上坐著各種重要人物,這種情形在我們這裡從前是不允許的。婦女特別多,有我們本地的,也有外地的,我看至少佔旁聽人數的一半。單單來自各地的律師就很多,簡直不知道把他們安排在什麼地方,因為所有的旁聽證早就發完,被大家軟磨硬泡統統要走了。我親眼看到在大廳盡頭的審判台後面,匆忙地用一道特別的柵欄臨時圍了一塊地方,把來自四面八方的律師都放了進去,而他們還認為能夠站在那裡已經非常幸運,因為要騰出地方,事先把所有椅子都從柵欄里搬走了,於是聚在裡面的那一大堆人緊緊地擠成一團,摩肩接踵地一直站在那裡聽完「案件」的審理。有些太太,特別是外地來的,刻意打扮一番之後,出現在大廳的廂座里,但大多數太太都顧不上穿著打扮。她們的臉上流露出一種神經質的、貪婪的、差不多是病態的好奇。必須指出,聚集在大廳里的各界人士中間有一個重要的特點,那就是根據多方面的觀察,幾乎所有的婦女,至少是她們中的絕大多數都站在米佳一邊,認為對他應判無罪。也許,主要是因為大家都把他想像成一個善於征服女性心靈的人。她們知道,將有兩個爭風吃醋的女人出場。其中之一便是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她特別引起大家的興趣;關於她的稀奇古怪的傳聞特別多,說她對米佳特別痴情,儘管他成了一名罪犯,卻不改初衷,流傳著種種奇談怪論。特別提到她的傲慢(她幾乎從未拜訪我們城裡的任何人),她的種種「貴族關係」。據說她打算請求政府准許陪伴犯人一起流放,並在礦井下面和他結婚。她們也懷著同樣激動的心情期待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情敵——格魯申卡在法庭上出現。她們懷著折磨人的好奇心期待著兩個情敵在法庭上見面——一個是傲慢的貴族小姐,一個是「輕佻放蕩的女人」;不過我們的太太們對格魯申卡的了解比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要多些。我們的太太們過去也曾見過這個坑害了「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和他不幸兒子的女人」,她們幾乎人人都感到奇怪,父子倆怎麼會對這樣一個「極平常的、毫無姿色的俄羅斯市井女人」入迷到如此程度。總之,有各種各樣的議論。我確切知道,在我們城裡為了米佳曾發生了幾起嚴重的家庭齟齬。許多太太與自己的丈夫激烈爭吵,因為雙方對這一可怕的案件意見不一。經過爭吵以後,這些太太的丈夫們進入法庭大廳時不但對被告沒有好感,甚至十分恨他。總之可以肯定地說,與太太們相反,男士們在情緒上是與被告對立的。可以看到一張張嚴厲、陰沉的臉,有些人的臉色簡直是惡狠狠的,而且這是大多數。米佳在我們城裡逗留期間確實得罪過其中的許多人。當然有些旁聽者的心情幾乎是愉快的,對米佳的命運根本不關心,但對將要審理的案子本身卻並非毫不在意;大家都關心它的結果,大部分男士迫切希望懲處犯人,大概只有律師除外,因為他們所重視的不是案情的道德因素,而僅僅是所謂現代法學精神。著名的費丘科維奇的光臨使大家激動不已。他的才能聞名遐邇,他到外省為那些轟動一時的刑事案件出庭辯護已經不是第一次了。經過他辯護的這類案件總是聞名全俄,而且經久不忘。關於我們檢察官和首席法官也流傳著幾個笑話,據說我們的檢察官非常害怕碰上費丘科維奇,他們倆早在彼得堡開始干這個行當時便是宿敵。我們這位十分自負的伊波利特·基里洛維奇從彼得堡時起一直認為自己受了委屈,他的才能沒有得到應有的賞識,現在卡拉馬佐夫家族的案件使他精神振奮,指望通過這一案件使自己暗淡的生涯重放異彩,但他唯一擔心的是費丘科維奇。至於害怕費丘科維奇的說法其實不完全正確。我們的檢察官並非是那種在危險面前灰心喪氣的人,正相反,危險越大他的自尊心越強烈。總而言之,應該指出,我們的檢察官過於急躁和病態地敏感。他往往全身心地投入某個案子,審理案子尤其認真,好像他的前程和家業全都取決於他的最後裁決似的。法學界對他的態度不免加以嘲笑,因為我們的檢察官正是靠這種品質獲得了某種知名度,雖然遠非聞名全國,但與他在我們法院中所處的微不足道的地位相比,可以說他的名聲已經相當大了。人們特別嘲笑他對心理分析的偏愛。依我看,大家都錯了:我們的檢察官,作為一個人和一種性格,我覺得他要比許多人想像的嚴肅得多。但這個過分敏感的人從自己的法律工作開始之初就未能擺正自己的位置,以後一輩子也改不了。

至於我們的首席法官,那隻能說他是一個有教養的、仁慈的、務實的、具有現代思想的人。他相當愛虛榮,但對自己的前程並不太關心。他生活的主要目的是成為進步人士。他有種種關係,也有財產。對卡拉馬佐夫家這個案子,正如後來知道的那樣,他的態度相當激烈,但僅僅是從一般意義上而言。他感興趣的只是這個案子為什麼出現,屬於哪一類,為什麼把它看成是我們社會基礎的產物,是俄羅斯氣質的特徵等。他對案子涉及的個人性格,它的悲劇,對於被告以及有關人員的個性,他的態度相當冷漠並很不現實,不過話說回來,也許應該這樣。

早在法官們出現之前,大廳里已經擠得水泄不通。我們的法院大廳是全城最好的,寬敞、高大、音響效果很好。法官席設在略微高出地面的平台上,它的右側安放了一張桌子和兩排供陪審員坐的扶手椅。左側是被告席和辯護律師的席位。在大廳中央,靠近法官席的地方有一張放「物證」的桌子。桌子上放著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沾滿血跡的白色絲睡衣;一把不祥的、被認為是兇器的銅杵;米佳那件袖子上沾有血污的襯衫;他那件因為當時把血淋淋的手帕塞進口袋、如今背面口袋處帶有血斑的常禮服;那塊原來沾滿鮮血,如今已經發黃了的手帕;那把米佳在佩爾霍金家裡裝上子彈準備自殺、後來在莫克羅耶被特里豐·鮑里瑟奇悄悄拿走的手槍;那隻原來裝了三千盧布準備給格魯申卡的、題了詞的信封,一條原來扎在信封上的粉紅色綢帶;還有其他許多東西,我無法一一記住。稍遠一些,在大廳深處便是旁聽席,但在柱形欄杆前面還放了幾把扶手椅,供已經作過證詞,但尚需留在大廳里的證人用。十點整,由首席法官、一位法官和一位榮譽民事法官組成的審判人員入席。不用說,檢察官也馬上出來了。首席法官是個粗壯結實的人,偏矮的中等身材,一副似患有痔瘡的灰黃色的面孔,五十歲左右,一頭修剪得短短的均已經花白的黑髮,掛著一條紅綬帶,但我記不得戴的是什麼勳章了。我覺得,也不僅是我,大家都覺得,檢察官似乎非常蒼白,臉色幾乎發青,不知為什麼似乎一夜之間突然消瘦了,因為我在前天看到他時氣色還很正常。首席法官首先問法警:陪審員都到齊了嗎?……不過我看不能再這樣繼續講下去了,因為有許多東西我沒有聽清楚,有些東西沒有詳細注意,有些東西又忘了,而最主要的是因為,就像我在前面講過的那樣,如果把所有的講話和發生的事情全部記下來,那我確實既沒有那麼多時間,也沒有那麼多的篇幅。我只知道,辯護律師和檢察官雙方對陪審員資格提出異議的不太多。那十二名陪審員的情況我還記得:四名是我們本地的官員,兩名是商人,六名是本城的農民和小市民。我記得早在開庭以前,我們上流社會的有些人,特別是太太們,頗為驚訝地問道:「這些微妙、複雜、涉及心靈世界的案子怎麼可以交給幾個官員,甚至農民去作出生死攸關的決定呢?這些官員,尤其是這幾個莊稼漢能懂得什麼呢?」確實,這四個進入陪審團的官員職位低微,而且都已白髮蒼蒼,只有一個稍稍年輕些,他們在社會上默默無聞,靠著菲薄的薪俸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