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二卷 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哥哥

阿廖沙前往教堂廣場商人寡婦莫羅佐娃家去見格魯申卡。她一大早就派了費妮婭去找他,堅決要求他到她那兒去一次。他詳細詢問費妮婭之後才知道,小姐從昨天開始就特別惶恐不安。米佳被捕以來的兩個月里,阿廖沙出於個人的動機或者根據米佳的委託常常去莫羅佐娃家。米佳被捕兩三天以後格魯申卡生了一場大病,病了差不多有五個星期。其中有整整一星期她躺著昏迷不醒。她的臉色有了很大變化,又瘦又黃,雖然將近有兩星期她已經能夠出來走動了。但在阿廖沙看來,她的臉似乎變得更加迷人了,每次進去見她時,他喜歡看到她的目光。她的目光中似乎有一種堅定的、大徹大悟的神情,顯示了某種精神上的轉變,透露出一種始終不渝的,溫順而美好的,毫不動搖的決心。前額上在兩道娥眉之間出現了一條細細的垂直的皺紋,給她那可愛的臉龐增添了一種沉思的、乍看起來甚至顯得近乎嚴峻的神情。原先那種輕佻神色已經蕩然無存。阿廖沙覺得奇怪的是:儘管所有的不幸都落到這個可憐的女人身上,就在她決心嫁人的時候,她的未婚夫卻犯下了滔天大罪而遭逮捕,儘管接著她又生了一場大病,現在不可避免的法庭判決即將來臨,即便如此,格魯申卡仍然沒有喪失原先那種青春活力。在她原來高傲的眼睛裡現在閃現出一種平和的神采,雖然……雖然,這雙眼睛,偶爾又會燃起一星不祥的火花,那是在原有的那種不僅沒有減弱,反而不斷增強的憂慮觸動她內心的時候。她所憂慮的對象還是原來的那個人: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格魯申卡甚至在病中說胡話時都提到了她。阿廖沙明白,她是為了米佳,為了囚禁中的米佳吃她的醋,雖然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一次也沒有到獄中去探望他,而她本來是隨時都可以去探望的。所有這一切對阿廖沙構成了一道難題,因為格魯申卡只對他一個人敞開自己的心扉,不斷地徵詢他的意見,而他有時候卻什麼也不能對她說。

他憂心忡忡地走進了她的住所。她已經回家了,她探望米佳回來已經有半個小時了。根據她從桌子後面的椅子上跳起來迎接他的動作十分迅速來看,她正在急不可耐地等待他。桌子上攤著紙牌,看樣子在玩「捉傻瓜」。緊靠桌子的皮沙發上鋪著床褥,馬克西莫夫穿著睡袍,頭戴尖頂棉帽,半躺在那裡,顯然他有病,身體很虛弱,雖然露出了甜蜜的微笑。這個無家可歸的小老頭兒自從兩個月以前和格魯申卡一起從莫克羅耶回來以後,就一直住在她家裡,一步也沒有離開過。他當時和她一起冒著大雨和泥濘回到了這裡,渾身都濕透了,又受了大的驚嚇,坐在沙發上,默默地注視著她,臉帶畏怯而央求的微笑。格魯申卡當時傷心至極,已經開始發燒,回家後忙於張羅各種事情,在最初的半小時內幾乎把他給忘了,最後才突然仔細地看了他一眼:他可憐而茫然地對她嘻嘻一笑。她吩咐費妮婭給他弄點吃的,他幾乎一動也不動地在那裡坐了整整一天;直到天黑關上了百葉窗之後,費妮婭才問女主人:

「怎麼,小姐,難道他留在這裡過夜嗎?」

「是的,給他在沙發上鋪上被褥。」格魯申卡回答說。

格魯申卡更為詳細詢問他以後,才知道他現在確實是無處可去了,「我的恩人卡爾加諾夫先生乾脆對我說,今後不再收留我了,他給了我五個盧布。」「好吧,上帝保佑你,那你就留下吧。」格魯申卡無可奈何地說,同情地向他微微一笑。她這一笑使老頭兒深受感動,他的雙唇顫抖著,感激得哭了起來。從此這個漂泊不定的食客便在她家裡留了下來。甚至在她生病期間他也沒有離開過。費妮婭和她的母親 ,格魯申卡的廚娘,沒有把他攆走,繼續供他飯食,在沙發上給他鋪上被褥。後來格魯申卡對他也習慣了,每次從米佳那兒回來(她病稍好些,甚至還來不及完全好便去探望他),為了解悶,就坐下來跟「馬克西摩什卡」閑扯,免得去想傷心事。事實上這小老頭兒有時也很能講,後來甚至成了她必不可少的一個人。除了阿廖沙,格魯申卡幾乎誰也不接待。阿廖沙也不是每天都來,而且陪她的時間總是不很長。那個年邁的商人當時已經病得很重,正如城裡傳說的那樣,已經「氣息奄奄」了。他果然在米佳被判決以後剛過一個星期就死了。在死前的三個星期,他感到自己將不久於人世,便把自己的兒子、媳婦和孫子孫女叫到樓上,吩咐他們再也不要離開他。他嚴格規定僕人們從此以後再也不要讓格魯申卡進門,如果她來,那麼就對她說:「他祝願您生活愉快,長命百歲,徹底把他忘掉。」但格魯申卡幾乎天天派人去打聽他的病情。

「你終於來了!」她扔下牌,興高采烈地和阿廖沙打招呼。「馬克西摩什卡嚇唬我說你大概不會來了。唉,我多麼需要你呀!坐到桌子跟前來吧,想喝點什麼,咖啡嗎?」

「好的,」阿廖沙說著在桌子旁邊坐下來,「我餓極了。」

「真是的,費妮婭,費妮婭,拿咖啡來!」格魯申卡大聲喊道。「我的咖啡早就煮好了,等著你來喝呢。把餡餅也端上來,要熱的。你別著急,阿廖沙,為了這些餡餅今天還吵了一架。我今天帶著餡餅到獄中去看他,可他呢,你信不信,把餡餅扔還給我,就是不肯吃。還把一張餡餅扔在地上,踩得稀爛。我便說:『我把餡餅留在看守那裡,要是你到晚上還不吃,那麼你就把惡毒的惱恨當飯吃!』我說完就走。你信不信,我們又吵嘴了。我們一見面就吵。」

格魯申卡激動地把所有這些事情一股腦兒都端了出來。馬克莫夫一聽就害怕了,馬上垂下眼睛賠著笑。

「這一次你們為什麼吵架呢?」阿廖沙問。

「我完全沒有料到!你想想,他居然為原來的那個人而吃醋,他說:『為什麼你要供養他?這麼說,你開始供養他了?』他一直在吃醋,一直在吃我的醋!吃飯睡覺的時候也在吃醋。上星期有一次甚至為庫茲馬而吃醋了。」

「原來那位的情況他不是知道的嗎?」

「你看怪不怪?從一開始直到今天的情況他都知道,可是今天他突然站起來就罵人。他說的那些話講出來都嫌害臊。傻瓜!我剛出來,拉基京就進去看他了。也許是拉基京在從中挑撥,是嗎?你說呢?」她好像漫不經心地加了一句。

「他愛你,就是這麼回事,他非常愛你。現在他恰好在氣頭上。」

「他怎麼會不惱怒呢,明天就要開庭了。我去就是為了跟他說明天的事,阿廖沙,我甚至都不敢想像明天會發生什麼事。你說他在氣頭上,可你不知道我比他更加氣惱。他卻在那兒大談那個波蘭人!竟有這樣的傻瓜!大概他只有對馬克西摩什卡才不會吃醋。」

「以前我的太太吃醋也吃得厲害呢。」馬克西莫夫插嘴說。

「怎麼會吃你的醋呢,」格魯申卡不由得大笑起來,「吃誰的醋?」

「那些年輕的女傭。」

「哎,別說了,馬克西摩什卡,我現在沒有心思開玩笑,我都快恨死了。你也別盯著那些餡餅,我不會給你吃的,這有損你的健康,藥草酒也不會給你喝了。您瞧,現在還得為他的事情操心;我這裡好像是個養老院,真的。」她大笑起來。

「我不配享用您的恩賜,我是個微不足道的人,」馬克西莫夫幾乎哭出來似的說道,「您不如把您的恩賜給予那些比我更有用的人吧。」

「唉,每個人都是有用的,馬克西摩什卡,怎麼知道這個人比那個人有用呢。即使根本沒有那個波蘭人,阿廖沙,他今天肯定也會大發醋勁的。我也單獨去找過那個波蘭人。你瞧,現在我還故意要把餡餅給他送去,我本來沒有送,可米佳硬說我送了,我現在偏要送去,故意給他送去!唉,費妮婭拿著一封信進來了!果然不錯,又是波蘭人寫的,又來討錢了!」

穆夏洛維奇先生果真送來一封冗長的、照例又是詞藻華麗的信,他在信里請求借給他三個盧布。信里還附了一張收條,寫明在三個月之內一定歸還,和他一起簽名的還有佛魯勃萊夫斯基。格魯申卡已經從她「原來那位」情人那裡收到了許多這樣的信和收條。這還是兩周以前,格魯申卡剛病癒時開始的。不過她知道,在她生病期間,兩個波蘭人也常來打聽她的病情。格魯申卡收到的第一封信很長,是用大張信箋寫的,還蓋上了家族的紋章,內容極為晦澀,而用詞卻很華麗,因此格魯申卡只讀了一半就扔下了,一點也弄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再說當時她也沒有心思看什麼信。緊接著,第二天又來了另一封信,穆夏洛維奇在這封信里請求給他一筆兩千盧布的短期借款。格魯申卡對這封信也沒有加以理睬。接著來信便接連不斷,一天一封,全是那樣一本正經,詞藻華麗,但借款的數額逐步下降,一直降到一百盧布,二十五個盧布,十個盧布,最後格魯申卡突然收到一封信,兩個波蘭人只向他借一個盧布,還附了一張由兩人共同簽名的收條。這時格魯申卡突然萌生了惻隱之心,於是她在黃昏時親自去看了那個波蘭人。結果她發現兩個波蘭人處於極度貧困之中,簡直身無分文,沒有飯吃,沒有柴燒,沒有煙抽,欠了女房東許多錢。在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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