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二卷 米佳

格魯申卡飛向新的生活之前,「吩咐」阿廖沙轉達她對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最後的問候並要他永遠牢記她一小時的愛情;而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由於對格魯申卡出現的新情況一無所知,此刻正焦躁不安,忙亂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最近兩天,他的心情簡直難以想像,正像他以後所說的那樣,真的可能得腦炎。阿廖沙昨天早上沒有找到他,他的弟弟伊凡在那一天也未能和他在小酒店裡見面。他住所的房東根據他的命令對他的行蹤秘而不宣。這兩天他確確實實在到處奔波,「在與自己的命運作鬥爭,尋求生路」,就像他以後所說的那樣,甚至為了一件急事而離開了小城幾個鐘頭,儘管他非常害怕離開,他不想讓格魯申卡哪怕有一瞬間脫離他的監視。所有這一切以後都會以文件的形式詳細說明。這是他一生中可怕的兩天,我們現在僅僅把這兩天中發生的最主要的事情勾勒一下,這些事都發生在可怕的慘禍突然降臨到他身上之前。

格魯申卡雖然真心誠意愛了他一小時,這是事實,但同時她對他的折磨有時也真夠殘忍和無情的。關鍵是他捉摸不透她的意圖。對她軟硬兼施,哄她講出來是不可能的:她無論如何不會就範,反而使她生氣,完全不睬他,這一點他很清楚。當時他的猜測很正確,她自己正進行思想鬥爭,舉棋不定,因此他雖然滿心恐懼,卻並非毫無根據地假設,有時她一定恨他和他的熱情。也許確實是這樣,但格魯申卡究竟有什麼傷心事,他還是百思不得其解。事實上對於他來說,使他痛苦的全部問題無非是有兩種選擇:「或者選他,米佳;或者選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這裡順便指出一件確鑿無疑的事實:他完全相信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一定會向格魯申卡提議(如果他還沒有提出的話)正式結婚,他從來都不相信這個老淫棍真的指望只用三千盧布就能敷衍過去。米佳因為深知格魯申卡和她的性格才得出了這樣的結論。這就是為什麼有時造成一種印象,似乎格魯申卡的痛苦和猶豫是因為她不知道在兩人之中選擇誰,選擇誰對她更有利。說來奇怪,他在那幾天里甚至一點都沒有想到「軍官」馬上就會到來。這個軍官就是決定了格魯申卡命運的那個人,她正懷著激動和恐懼的心情期待著他的到來。確實,在最近幾天里,格魯申卡壓根兒不與他談及此事。但他從她本人那裡完全知道她在一個月以前接到過去勾引她的那個人的來信,而且也了解這封信的部分內容。當時,格魯申卡一氣之下,把這封信給米佳看了,可是令她驚訝的是,他根本不把它當做一回事。個中原委也很難說清楚,也許只不過是由於自己與生身父親為了這個女人爭風吃醋而感到不成體統和可怕,因而他已經不能再為自己設想更加可怕、更加危險的情況了,至少當時是這樣。他甚至根本不相信銷聲匿跡五年之後不知從哪裡突然冒出來一個未婚夫,尤其不相信他馬上就會來。而且在給米佳看過的「軍官」的第一封來信中,談到這位新的情敵即將回來是很不確定的:這封信非常含糊,詞藻華麗,充滿了感傷的情調。應該指出,格魯卡那次向他隱瞞了信里談到回來比較肯定的最後幾行字。而且米堅卡後來還想起,他當時覺察到格魯申卡本人對這封西伯利亞的來信似乎不知不覺地流露出一種傲慢和輕蔑的表情。此後,格魯申卡一點兒也沒有向米堅卡透露與這位新的情敵繼續來往的情況。因此,他逐漸把這位軍官完全忘記了。他只想到,無論出現什麼情況,發生什麼變化,與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日益臨近的最後搏鬥已迫在眉睫,應該最先解決。他滿懷恐懼,每時每刻都期待著格魯申卡的決定,一直相信這種決定會像靈感一樣突然出現。她會突然對他說:「帶我走,我永遠屬於你。」事情就此了結:他就趕緊攙著她,馬上遠走高飛。啊,馬上帶她到遙遠的地方,如果不是天涯海角,那也一定到俄國的一個邊遠地區,在那裡和她結婚,秘密 定居下來,任何人,無論是這裡的也好,或是別處的也好,都不知道他們的情況。那時,啊,那時候一種嶄新的生活便馬上開始了!他時時刻刻瘋狂地嚮往著另一種「情操高尚」的新生活(一定,一定要情操高尚的),他渴望復活和新生。他自己心甘情願陷進去的那個泥潭使他太苦惱了,因而他像處於類似境遇中的許多人一樣,非常相信只要改換地方,只要與這些人無關,只要擺脫這種環境,只要能衝出這種鬼地方——那麼一切都會新生,完全改觀。這就是他堅信和夢寐以求的理想。

但這不過是第一種可能——問題順利解決。還有另一種可能,它會引出完全不同的,而且是非常可怕的結局。她會突然對他說:「你走吧,我決定和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結合,嫁給他,不需要你了。」那樣的話……那樣的話又怎樣呢,米佳確實不知道那時候會怎麼樣,直到最後一小時他都不知道,這是應該替他證明的。他沒有明確的打算,也沒險惡的陰謀。他無非是在監視、刺探情況和經受痛苦,但他畢竟在爭取第一種幸福的結局。甚至一直在排斥任何別的想法。於是這又引起了另一種完全不同的痛苦,出現了另一種新的、但也是致命的、無法逾越的障礙。

這就是假如她對他說:「我是你的,帶我走,」那麼他怎樣帶她走呢?他哪兒有錢這樣做呢?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多年來一直不斷地支付給他的收入恰好在這個時候中止了。當然,格魯申卡有錢,可是米佳在這方面卻異常高傲:他想用自己的錢而不是用她的錢把她帶走並與她一起開始新的生活。他甚至不能想像他會去拿她的錢。他因為這一想法而苦惱萬分。關於這件事我這裡就不多說了,也不對它進行分析,只是指出,那時他的心情便是這樣。這種心理的產生可能是間接的,甚至下意識地出自內心深處的隱痛,因為像小偷一樣佔有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錢而受良心譴責:「在一個女人面前是卑鄙小人,在另一個女人面前還是卑鄙小人,」他當時想,後來自己也這樣承認,「而且格魯申卡要是知道了,那麼她自己是決不會要這樣的卑鄙小人的。」總之,上哪兒去搞錢?上哪兒去搞到這些要命的錢呢?不然全都完了,一事無成,「唯一的原因就是錢不夠,啊,真丟臉!」

我提前說一下:問題在於,他也許知道從哪兒能搞到錢,也許他知道這筆錢放在哪兒。對此我不再多說,因為以後都會弄清楚的,但我還是要講明他的難處究竟在哪裡,雖然也未必能講清楚。為了要拿到放在某處的錢,為了有權利得到它,必須先還給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三千盧布——不然「我就是扒手,是卑鄙小人,而我不願以卑鄙小人的身份開始新的生活」,米佳這樣決定了;因此他決心在必要的時候鬧它個天翻地覆,無論如何首先要把三千盧布還給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他最終作出這個決定可以說是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即兩天前的晚上在路旁,與阿廖沙最後一次見面之後,就在格魯申卡侮辱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以後;當時米佳聽完了阿廖沙的敘述後,承認自己是卑鄙小人,並要阿廖沙向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轉達這層意思,「如果這多少能減輕她的痛苦的話」。就在那天晚上,與弟弟分手之後,他在盛怒之下感到即使「殺人越貨,也要還清卡佳的債」。「與其讓卡佳有權利說我背叛了她,偷了她的錢,用她的錢和格魯申卡一起私奔,去過高尚的生活,還不如去殺人越貨,讓大家把我當成一個殺人兇手和小偷,流放西伯利亞!我決心這樣做!」米佳咬牙切齒地這樣說,他有時真的以為他將死於腦炎。但目前他還要掙扎一番……

實在非常奇怪:看來,下了這樣的決心之後,除了絕望之外,他確實已經無路可走了;因為像他這樣的窮光蛋一下子從哪兒去弄到這筆錢呢?可是他卻一直抱有希望,認為他能搞到三千盧布,這筆錢自己會跑來或飛到他手裡,甚至會從天上掉下來。所有像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那樣的人往往都是這樣,他們一輩子只會白白揮霍浪費所得的遺產,至於怎樣賺錢卻一竅不通。兩天前他與阿廖沙分手之後,離奇古怪的念頭旋風似的在他的腦海里打轉,攪得他的思想混亂不堪。結果,他走出了最荒唐的一步。是的,也許正是處於這等境地的人才會把最不現實和最荒唐的辦法想像成唯一可行的辦法。他突然決定去找商人薩姆索諾夫,格魯申卡的保護人,向他提出一份「計畫」,利用這個計畫從他那兒一下子得到所需的全部款項。從交易的角度來看,他對自己的計畫毫不懷疑,但如果薩姆索諾夫不僅從交易的角度去看,不知道他將會怎樣對待他的不合情理的舉動。米佳雖然見到過這個商人,但並不熟悉,甚至一次也沒有和他交談過。但不知為什麼他早就形成了一個牢固的信念:這個年邁的、已經奄奄一息的好色之徒目前決不會反對格魯申卡清清白白地安排自己的生活,嫁給一個「可靠的人」。不僅不會反對,而且他本人也希望這樣,如果有機會,說不定還會成人之美呢。不知是根據道聽途說,還是格魯申卡有什麼說法,他還斷定老人可能認為他對於格魯申卡要比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更為合適。也許,我們這部小說的許多讀者會覺得,從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方面來說,指望得到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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