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一卷 阿廖沙

司祭佐西馬長老的遺體準備按規定的儀式下葬。眾所周知,教士和隱修士死後遺體是不用洗的。《聖禮全書》上說:「凡教士升天后,由被選定的教士(即按規定擔任此責者)先用海綿在死者額頭、胸部、手足和膝蓋畫十字,再用熱水擦拭其軀體,無須其他手續。」這一切都由巴伊西神甫親自完成了。擦拭後還給他穿上修士服,外面再罩上修士長袍。長袍照例被稍稍剪開,形成十字狀。死者頭上戴修士帽,帽子上綴有八角形十字架。帽兜敞開著,死者臉部罩著一塊黑布。給他手裡置放了一尊救世主聖像。就這樣在黎明前把他入殮了——棺材是早已準備好的。靈柩打算就停在修道室里,就是長老生前接待眾修士和俗人的那個大房間,停放一整天。死者的職務是司祭,所以理應由司祭和助理司祭為他誦讀福音書,而不是讚美詩。追薦儀式結束後,約瑟夫神甫立即開始誦讀福音書。巴伊西神甫準備在約瑟夫神甫之後親自為他誦讀一晝夜,但是眼下他正在和隱修院住持一起忙別的事,因為在修道院的修士中間以及從修道院的客舍和從城裡蜂擁而至的俗人中間,突然開始出現一種異乎尋常的、聞所未聞的,甚至「不合時宜的」激動而急切期待的情緒,而且這種情緒越來越激烈。住持和巴伊西神甫竭力安慰這些騷動不安的人們。天亮後,有些人竟然帶著病人尤其是有病的孩子從城裡陸續趕來。他們似乎特意在等待這個時刻,希望出現那種能夠祛除百病的力量,而且相信這種力量很快就會出現。直到這時候才發現,原來長老還在世的時候我們這裡的人就已經把他當做一位毫無疑問的偉大聖徒了。聞訊趕來的還遠不止一般的普通老百姓。信徒們的這種期待心情表現得那麼強烈、直露和急切,幾乎成了一種要求。這在巴伊西神甫看來無疑是一種誘惑,儘管他對此早有預感,但還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巴伊西神甫遇到那些激動異常的教士的時候,他甚至責怪他們說:「這樣迫不及待地期待發生一件偉大的奇蹟是一種輕率的行為,只有俗人才會這樣,對我們來說是有失體面的。」但是大家都不聽他的,而巴伊西神甫也惴惴不安地覺察到了這一點。不過說實話,雖然他對這種過於急切的期待感到生氣,甚至認為是一種輕率的瞎起鬨,但是連他自己也在內心深處暗暗期待著與那些激動異常的人們所盼望的幾乎相同的東西,這是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認的。儘管如此,他遇到的某些人還是使他感到特別不愉快,由於某種預感,甚至引起了他的極大懷疑。比如他在那些把死者的修道室擠得水泄不通的人中間發現了拉基京和那位至今還滯留在這裡的奧勃多爾修士之後,心裡感到特別討厭(為此他馬上責備自己)。不知為什麼,巴伊西神甫突然認為他們兩人十分可疑,儘管值得懷疑的遠不止這兩個人。那位來自奧勃多爾修道院的客人在所有激動不安的人們中間顯得特別活躍,到處都可以看到他的身影:他一會兒問問這個,一會兒又去聽聽那個,一會兒又神秘兮兮地跟另一個人竊竊私語。他臉上的表情顯得特別急不可耐,甚至因為盼望的奇蹟久久沒有出現而顯得有點惱火。至於拉基京,後來才知道他是受了霍赫拉科娃太太的特意委託,早就來到了修道室。這個生性善良軟弱的女人自己進不了修道室,因此她剛醒過來得知長老去世的消息之後,馬上產生了強烈的好奇心,於是立即打發拉基京替她到修道室觀察動靜,並且及時用書面形式向她彙報那兒發生的一切,每隔半小時左右報告一次。拉基京在她眼裡是個篤信上帝的年輕人,他特別善於跟各種人打交道,只要他看準了某人對他多少有點用處,他就會湊上去跟他套近乎。這天天氣晴朗,許多前來祈禱的人擠在隱修院的墓地附近。這些墳墓散布在隱修院各處,但在隱修院的小教堂周圍最集中。巴伊西神甫在巡視隱修院的途中突然想起了阿廖沙,想起好久沒有見到他,幾乎從昨天晚上起就一直沒有見到他了。他剛想起阿廖沙,立即就在隱修院最遠的一個角落裡發現他正坐在柵欄旁邊一位去世已久、曾經以苦行著稱的修士的墓碑上。他背對著隱修院,臉朝著柵欄,好像故意躲在墓碑後面似的。巴伊西神甫走到他跟前,看到他雙手捂著臉在哭泣,雖然沒哭出聲音,但非常傷心,渾身都在抽搐。巴伊西神甫在他跟前站了一會兒。

「別哭了,親愛的孩子,別哭了,朋友。」他終於動情地勸說道。「你這是怎麼啦?你不應該哭,應該高興才對。難道你不知道今天是他一生中最偉大的日子嗎?此時此刻他在哪裡?你只要想到這一點就會明白的!」

阿廖沙看了他一眼,露出孩子般哭腫了的臉,但是一句話也沒說,立即轉過身,重新用雙手捂住臉。

「這樣也好。」巴伊西神甫若有所思地說。「你就哭吧,這眼淚是基督賜給你的。」他充滿愛憐地離開阿廖沙的時候心裡暗暗說道:「你這些傷感的眼淚能使你的精神獲得撫慰,可以使你那可愛的心靈快活起來。」但他還是趕緊從阿廖沙身邊走開了,因為他覺得看著他那模樣說不定自己也會哭出來的。時間已經不早了,修道院的祈禱和悼念儀式正在按部就班地進行。巴伊西神甫接替約瑟夫神甫在靈柩旁繼續讀福音書。但是還不到下午三點鐘,就發生了我在上一卷末尾提到的那件事。這件事我們大家都沒有料到,甚至與大家普遍的願望截然相反,因此我要再說一遍,有關這件事情的種種細節至今還栩栩如生地留在我們城裡和四郊的人們的記憶里。我本人在這裡還要補充一句:我幾乎不願意去回憶這件沸沸揚揚、令人迷惑、實際上卻是十分無聊、極其自然的事情,本來我完全可以把它從我的故事裡刪去,隻字不提,但是它對我這部小說中雖然是未來的卻是最重要的主人公阿廖沙的心靈產生了極其強烈的影響,幾乎使他內心發生了轉折和激變,震撼並徹底鞏固了他的思想,促使他終生去追求一個明確的目標。

現在言歸正傳。還在天亮之前,長老的遺體經過入殮前的一番整飾後放進了棺材,然後移到了第一個房間,也就是原先的接待室。這時候守在靈柩旁邊的人們中間產生了一個問題:要不要打開房間里的窗戶?但是這個不知由誰在無意間隨便提出的問題沒有得到回答,而且幾乎沒有被人注意。即使有幾個在場的人注意到了,那也只是在心裡暗自琢磨:期待這樣一位死者的遺體腐爛發臭,這簡直荒唐至極,對提出這個問題的人如此缺乏信仰如此輕率只能表示惋惜——如果不是輕蔑的話。因為大家所期待的恰恰是完全相反的情形。可是晌午後不久,就開始出現某種跡象。起先是進進出出的那些人覺察到了這種跡象。但他們也只是在心裡嘀咕,不敢把自己正在形成的想法告訴別人。但是到了下午三點鐘,那跡象已經相當明顯,簡直難以否定了。因此這消息一下子傳遍了整個隱修院,傳到了所有前來朝拜的人的耳朵里,接著又傳到了修道院,使修道院里的人都感到十分驚訝,最後,在極短的時間內又傳到了城裡,令城裡所有信教的和不信教的人激動萬分。不信教的人聽了不禁喜形於色,而有些信教的人比不信教的人更加高興,因為「人們看到正人君子身敗名裂總會幸災樂禍的」,就像長老本人在一次訓導中說過的那樣。事情是這樣的:從棺材裡漸漸發出陣陣腐爛的氣息,而且越來越明顯,到下午三點鐘的時候已經變得十分強烈而且越來越難聞了。這件事甚至是在修道院的教士中間也立即引起了一種明目張胆的在別的場合絕對不可能出現的誘惑,這在我們修道院的歷史上是前所未有的,甚至是很難想像的。直到許多年之後,有些通情達理的教士回想起這一天的種種細節的時候,對於這種迷惑居然會達到如此強烈的程度,以至還不免感到驚訝和後怕。因為在這之前也有敬畏上帝的長老、十分虔誠的教士(他們的虔誠是有目共睹的)去世,從他們簡樸的棺材裡也自然而然地曾經發出腐爛的氣息,如同所有的遺體一樣,但也並沒有引起什麼迷惑,甚至沒有引起任何小小的騷動。誠然,從前我們這裡也曾有過這樣一些人,據說他們的遺體沒有腐爛,修道院里的人們對此還記憶猶新,並且對教士們產生了神秘的影響,在他們的頭腦里這似乎成了一件偉大的奇蹟,成了一種約言,預示著他們的墳塋將獲得更大的名望,而且遵照上帝的意願,這樣的時候一定會來到的。人們念念不忘的是那位活到一百零五歲的約伯長老,著名的苦行者、偉大的持齋者和緘默者。他早在本世紀初就已經去世,但人們還是懷著極大的崇敬讓初次前來朝拜修道院的人瞻仰他的墳塋(就是巴伊西神甫看到阿廖沙坐在上面的那個墳墓),同時還神秘地向他們暗示種種偉大的希望。除了這位早已作古的長老外,人們還清楚記得大司祭瓦爾索諾菲長老,相對而言,他死得較晚,佐西馬長老就是在他死後才接替長老位置的。在他生前,前來修道院朝拜的人簡直把他看成一名瘋子。據傳說,上面兩位長老躺在棺材裡幾乎鮮活如生,下葬的時候一點沒有腐爛,在棺材裡依然容光煥發,神采奕奕。有些人甚至堅持說他們的遺體還散發出一陣陣可以明顯覺察到的香味。但無論這些回憶具有多大的說服力,總是很難用來直接解釋這樣一個事實:為什麼在佐西馬長老的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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