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三卷 俄羅斯教士

阿廖沙懷著痛苦不安的心情走進長老修道室的時候,幾乎驚呆了:他原來估計長老已經處於彌留狀態,甚至失去了知覺,但是現在突然看到他坐在安樂椅上,臉色雖然虛弱疲憊,卻顯得精神抖擻,十分快活,他正在跟身邊的幾位客人平靜而清醒地談話。其實,他是在阿廖沙回來前一刻鐘才起床的。客人們早就聚集在他的修道室,等著他醒過來,因為巴伊西神甫十分肯定地說:「師父一定會起來的,他要跟心愛的人們再談一次話,這是他今天早晨親口答應的。」對於不久於人世的長老這個諾言以及任何一句話,巴伊西神甫是深信不疑的,即使看到長老已經完全失去了知覺,甚至停止了呼吸,只要他答應過還會起來跟他訣別,那麼也許他都不會相信他已經死了,還會等待死者醒來履行諾言。就在今天早晨,佐西馬長老懞矓入睡之際還肯定地對他說:「在沒有再次充分享受跟你們這些心愛的人談話的樂趣之前,在沒有再看你們這些可愛的面孔一眼之前,在沒有再次向你們傾吐我的衷腸之前,我是決不會死去的。」前來聆聽長老也許是最後一次談話的,都是多年來最忠誠於他的朋友。他們總共四個人:司祭約瑟夫神甫,司祭巴伊西神甫,司祭米哈伊爾神甫——隱修院的住持,年歲不太大,學問並不高深,平民出身,但性格剛強,抱著堅定而淳樸的信仰,看上去很嚴肅,但內心充滿了深情,儘管他有意掩飾甚至羞於流露這片愛心。第四位客人是一位老邁而憨厚的修士安菲姆神甫,出身於極端貧困的農民家庭,幾乎沒有文化,平時寡言少語,甚至難得跟誰說話,是馴服的人中間最馴服的人,那模樣好像是受過什麼大的驚嚇,但永遠無法理解那件可怕的事情。佐西馬長老十分喜歡這個好像總是戰戰兢兢的人,而且一輩子對他懷著非同尋常的尊敬,但一輩子跟他說的話也許比誰都少,儘管他們倆曾經一起在神聖的俄羅斯各地雲遊多年。那還是很久以前,將近四十年前的事,那時候佐西馬長老剛到卡斯特羅馬一個貧窮而又沒有名氣的小修道院里開始修行,不久便跟隨安菲姆神甫雲遊四方,為他們貧窮的卡斯特羅馬修道院募捐。現在賓主一起聚集在長老的第二個屋子,就是放著他床鋪的那間屋子裡,前面已經說過,這是一間非常狹小的屋子,所以四個人(除了侍立一旁的波爾菲里修士之外)全部勉強擠在長老安樂椅周圍從第一間屋子裡搬來的椅子上。天色開始黑下來,屋子裡就靠長明燈和聖像前的幾支蠟燭照著。長老看到阿廖沙進來局促不安地站在門口,便向他露出快活的微笑,並把手伸給他。

「你好,文靜的孩子,你好,親愛的,你來了。我知道你會回來的。」

阿廖沙走到他跟前,跪下來哭了。有什麼東西在他心頭翻滾,他的心靈在顫抖,他真想大哭一場。

「你怎麼啦?等一會兒再哭吧。」長老微笑著把右手放到他頭上。「你瞧,我不是坐在這兒說話嗎,也許我還能活二十年,就像昨天那位來自維舍戈里耶、抱著女兒麗扎維塔的善良可愛的太太祝願的那樣。願上帝賜福予那位母親和她的女兒麗扎維塔!(他畫了個十字)波爾菲里,你把她的捐款送到我說的那個地方去了嗎?」

他這是想起了昨天那快活的女信徒捐獻的六十戈比,那是要請他送給「比我還窮的女人」。這樣的捐款被信徒們看作一種自願承擔的懲罰,而且一定是憑自己勞動掙來的錢。長老在傍晚前就派波爾菲里把錢送給本地一個前不久遭了火災的女市民,那是個寡婦,帶著幾個孩子,遭了火災以後只能以乞討為生。波爾菲里趕緊向他彙報,說事情已經辦妥,而且把這筆錢交到她手裡的時候就像所吩咐的那樣,說是「一個不知姓名的女施主捐的」。

「起來吧,親愛的。」長老繼續對阿廖沙說道。「讓我來看看你。有沒有回家,有沒有見到你那位哥哥?」

阿廖沙感到奇怪,長老竟然這樣肯定而明確地問起他的一位哥哥——究竟是哪一位呢?這麼說來,長老昨天和今天把他打發走也許就是為了這位哥哥的緣故。

「看到了兩位哥哥當中的一個。」阿廖沙說。

「我說的是昨天那個,大的,我向他磕頭的那個。」

「昨天我見過大哥,可今天怎麼也找不到他。」阿廖沙說。

「你要趕快找到他,明天再去找,要趕緊去找,把別的事都放下,趕緊把他找到。也許還來得及制止某種可怕的事情。我昨天是向他將要遭受的大難磕頭。」

他突然沉默了,彷彿在深入思考什麼。他說的話也很奇怪。約瑟夫神甫,昨天長老一躬到地的目擊者,與巴伊西神甫交換了一下眼色。阿廖沙忍不住了。

「師父,」他激動異常地說,「您的話太含糊了……什麼樣的災難在等待著他?」

「別多問。昨天我似乎預感到會發生某種可怕的事情……他昨天的眼神就預示了他一生中的命運……他的目光那麼一閃……我心裡馬上為這個人正在醞釀的事情感到害怕。我一生中只有一兩次在某些人臉上見過這樣的表情……這種表情彷彿預示了那些人一生的命運,可惜全都應驗了。我派你到他那兒去,阿列克謝,是因為考慮到你那充滿手足之情的形象或許能幫助他。但是一切都取決於上帝,我們的命運也是如此。『一粒麥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舊是一粒。若是活了,就結出許多籽粒來。』你要記住這句話。阿列克謝,我這一生中有許多次在心裡默默地為你的容貌祝福。這一點你也得記住。」長老微笑著說。「你的事我是這樣考慮的:你應該離開這裡,以修士的身份去過塵世的生活。你會有很多敵人,可連你的敵人也會愛你。生活將帶給你許多不幸,但是你會因此而得到幸福。你會感謝生活,也會促使他人感謝生活——這比什麼都重要。你就是這樣的人。諸位神甫和師父,」長老臉帶親切的笑容對客人們說,「迄今為止我還從來沒有說過,甚至也沒跟他說過,為什麼這年輕人的容貌使我的心靈感到如此親切。現在我要告訴你們:他的容貌對我來說,好像是一種提示和預言,在我生命的初期,當我還是個小孩的時候,我有過一位哥哥,我眼看著他年紀輕輕就死了,才十七歲。後來,隨著一年年長大,我漸漸確信,我這位哥哥在我一生的命運中彷彿是上天的一種指示和事先的安排,因為假如他在我生活中不出現,假如他根本不存在,那麼我想我也許永遠不會當修士,永遠不會踏上這條寶貴的道路。那是我童年時代遇到的第一次奇遇,如今,在我生命即將結束的時候,奇蹟彷彿又在我眼前出現了。真奇怪,諸位神甫和師父,阿廖沙的容貌跟我哥哥並非一模一樣,只是有點相像罷了,可是在精神方面我覺得像極了,我簡直把他當成了那個年輕人——我的哥哥。在我垂暮之年,他又神秘地來到我面前,以便勾起某種回憶和深情,所以我甚至對自己、對自己這種奇怪的幻想感到驚訝。你聽見了嗎,波爾菲里?」他轉身問平時一直伺候他的那位見習修士。「我好多次看到你臉上流露出苦惱的神色,因為你覺得我愛阿列克謝勝過愛你。現在你知道了吧,為什麼會這樣。但你要知道我也是愛你的,見到你不高興我也常常覺得傷心。親愛的客人們,現在我想把這位青年,我哥哥的情況講給你們聽,因為在我一生中再也沒有比這種顯現更寶貴、更令人感動、更富有預言的意義了。我的心潮澎湃,百感交集。此刻,我反思我的一生,彷彿從頭至尾重新再活一次……」

這裡我應該說明一下,長老跟那幾位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天看望他的客人進行的最後一次談話,有一部分用記錄的形式保存下來了。這是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在長老死後不久憑回憶追記的。但這是當時的原話,或者阿廖沙把師父以前幾次跟他談話的內容也加了進去,這一點我無法肯定。況且記錄里長老的整個談話似乎從未間斷,好像在用故事的形式向朋友們講述他的一生,但是根據以後幾次敘述來看實際上並非如此。因為那天晚上的談話是大家共同參與的,儘管客人們很少打斷主人的談話,但畢竟發表了自己的看法,參與了談話,也可能談了各自的情況,再說長老的敘述也不可能一口氣不停地講下去,因為長老有時候虛弱得喘不過氣來,發不出聲音,甚至需要躺到自己床上歇一會兒,雖然他沒有睡著,客人也沒有離開。談話中間有一兩次還被巴伊西神甫誦讀《聖經》所打斷。有意思的是,他們中間誰也沒有想到他當夜就會死去,更何況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個夜晚,經過白天的酣睡以後,他好像突然獲得了一種新的力量,使他能從頭至尾堅持與朋友談話。這好像是他最後一次的感情迸發,使他保持了一種難以置信的活力,但時間不長,因為他的生命突然中止了……不過這是後話。現在我只想事先聲明,我不準備把談話的細節一一轉述,而僅限於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所記錄的長老的敘述。這樣可以簡短些,不至於那麼令人疲倦,雖然我要重複一遍,許多內容取自以前的幾次談話,是阿廖沙加進去的。

1.佐西馬長老的哥哥

各位親愛的神甫和師父,我出生在遙遠的北方某省B城,父親是貴族,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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