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卷 贊成與反對

首先出來迎接阿廖沙的又是霍赫拉科娃太太。她非常著急,因為出現了一個嚴重情況: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犯歇斯底里昏厥了過去,接著又出現了「非常可怕的虛弱癥狀,她閉著眼睛躺在那兒,開始說胡話。現在正發高燒,已經派人去請赫爾岑斯圖勃醫生了,還派人去叫兩位姨媽。兩位姨媽已經到了,可赫爾岑斯圖勃還沒有來。大家都坐在她房間里等著。她正處在昏迷中。就怕出什麼事。要是害了熱病就糟了」!

霍赫拉科娃太太這麼大呼小叫的時候,顯得非常驚慌,每說一句話,最後都要加上:「事情很嚴重,非常嚴重!」好像她以前碰到的都是不嚴重的事情。阿廖沙愁容滿面地聽她說完,剛要把自己的奇遇告訴她,可沒說幾句就被她打斷了:她顧不上聽他介紹,她請他到麗莎房間里坐一會兒,在麗莎那兒等她。

「麗莎,親愛的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她幾乎湊到阿廖沙的耳邊悄悄說,「剛才麗莎真使我奇怪,又使我感動,所以我心裡對她什麼都不計較了。您想想,您剛離開,她就真心誠意地感到後悔了,說昨天和今天不該嘲笑您。實際上她並沒有嘲笑您,只是開開玩笑罷了。可她一本正經地表示後悔,差點沒哭出來,這真使我驚奇。以前她經常嘲笑我,可從來沒有真正後悔過,總是裝出開玩笑的樣子。您是知道的,她時時刻刻要取笑我。可這一次她真的懊悔了,這一次是一本正經的。她非常尊重您的意見,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假如可以的話,請您別生她的氣,請您多多包涵。我自己也總是可憐她,因為她是個非常聰明的孩子——您信不信?剛才她說,您是她童年時代的朋友——『我童年時代最好的朋友』。您想想,您是最好的朋友,那我呢?在這方面,她那些非常真實的感情,甚至對往事的回憶,尤其是這些話,這些出人意料的話,是誰也想不到的,可突然間會冒出來。譬如前幾天關於松樹的那句話就是這樣。在她很小的時候,我們家的花園裡原先有棵松樹,也許現在還在,所以不用說原先。松樹跟人不一樣,長時間內是不會有什麼變化的,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她說:『媽媽,我記得這棵松樹,像在睡夢中一樣!』——噢,對了,她是說,『睡眼惺忪見古松』——不,她不是這麼說的,這句話很拗口。松樹這個詞兒很一般,可她說了句非常雅緻的話,我怎麼也學不上來,而且我都忘了。好了,再見了。我很激動,簡直快要發瘋了。唉,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我這一輩子發過兩次瘋,每次都進行了治療。您到麗莎那兒去吧。您要使她精神振作起來,在這方面您是很有本事的。麗莎,」她走到門口喊道,「我把受了你欺負的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給你帶來了,可我告訴你,他一點也不生氣,恰恰相反,他對您有這樣的想法感到奇怪!」

「謝謝你,媽媽 ,請進來吧,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

阿廖沙走進去。麗莎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突然滿臉通紅。她果然感到有點慚愧,於是像一般人在這種場合下通常所做的那樣,馬上談起了毫不相干的事情,好像此刻她只對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才感興趣。

「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媽媽剛才跟我談了二百盧布的事以及委託您……到那個可憐的軍官那兒去……的事,還從頭至尾談了他受侮辱的情形,儘管媽媽說得顛三倒四,一點沒有條理……可我聽了還是流淚了。怎麼樣?有什麼結果?這錢您給他了沒有?這可憐的人現在怎麼樣了?……」

「問題就出在他沒有收下,這事說來話長。」阿廖沙回答說,他心裡好像一直惦記著那筆錢的事。但是麗莎清楚地看到他眼睛望著別處,顯然也在想盡量說些不相干的事。阿廖沙在桌子旁坐下後,便開始詳細介紹。不過剛說了幾句,就完全不再感到拘束了,麗莎也聚精會神地聽著。阿廖沙還處在強烈的感情衝擊和剛才的深刻印象影響下,因此他的敘述繪聲繪色,有條不紊。從前住在莫斯科的時候,那時候麗莎還小,他就喜歡到她家,有時候跟她講自己剛才遇到的事情,有時候告訴她從書上看到的事情,有時候回憶他們童年生活,有時候兩人甚至一起幻想,共同編造兩個人的故事。當然多半是愉快可笑的故事。現在他們兩人彷彿突然又回到了過去,回到了兩年前居住在莫斯科的那段歲月。麗莎聽了他的敘述大受感動。阿廖沙懷著強烈的感情向他描述了伊柳沙的形象。當他最後詳細談了那個可憐的軍官踐踏鈔票的那個場面時,麗莎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舉起雙手一拍,大聲說道:

「這麼說來,您沒有把錢交給他!您眼巴巴地看著他跑了!天哪,您至少應該跟著他,追上去……」

「不,麗莎,我沒有追趕他是對的,這樣更好。」阿廖沙說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憂心忡忡地在房間里踱了一圈。

「為什麼更好?好什麼?現在他們沒吃的了,會餓死的!」

「不會餓死的,因為這兩百盧布遲早會到他們手裡的。反正他明天會收下的。明天肯定收下。」阿廖沙說,若有所思地踱著步。「您知道嗎,麗莎?」他突然在她面前停住了腳步,「我自己當時犯了個錯誤,但這錯誤會引出好的結果。」

「什麼樣的錯誤?為什麼會引出好的結果?」

「事情是這樣的,那人膽小,性格懦弱。他走投無路,但又非常善良。我現在在想:他為什麼突然生氣了,還用腳去踩這些錢?我來告訴您吧,因為直到最後一刻他也沒有想到要狠命去踩這些錢。但是我覺得許多事情都使他生氣了……處在他那個地位,也不能不生氣……首先,他見了這筆錢就在我面前顯得欣喜若狂,對我絲毫不加掩飾,這已經使他生氣了。假如只是高興但不顯得過分,或者不流露出來,就像別人那樣一面拿錢,一面裝模作樣地擺出為難的樣子,那倒說不定還能勉強接受,可是他那種高興勁兒表現得太露骨了,這是很難堪的。唉,麗莎,他是個老實而善良的人,遇到這樣情況,他的性格成了他不幸的全部根源!他剛才說話的時候聲音一直很輕,有氣無力,但說得極快,還發出一種輕輕的嬉笑,或嗚咽……是的,他哭了……他是那麼的興奮……談到了他的兩個女兒……談到了另一個城市有人給他提供一份差事……他剛把心裡話統統傾倒出來,突然又因為袒露了真情而感到慚愧,這就是他現在恨我的原因。他是那種很怕丟面子的可憐人。最使他感到不好意思的是他馬上把我當成了朋友,馬上向我繳械投降了。剛才還在沖我發脾氣,威脅我,可一見到這些錢又開始擁抱我。他真的擁抱了我,不停地用手觸摸我。正因為這樣,他才覺得丟了面子,恰巧這時候我犯了個錯誤,非常嚴重的錯誤:我突然對他說,如果他搬遷到另一個城市的費用不夠,那麼還會給他的,甚至我也會拿出自己的錢給他,要多少給多少。正是這句話使他大吃一驚:為什麼我也自告奮勇幫助他?您知道嗎,麗莎,對一個受了侮辱的人來說最難堪的是大家擺出一副好心的面孔……這我聽說過,長老跟我說起過。我不知道怎樣形容,但我自己經常看到這種情形。而且我自己也有親身體驗。主要的是他直到最後一刻還想不到會去踐踏鈔票,但他畢竟有這種預感,這是毫無疑問的。正因為他有預感,所以才這樣欣喜若狂……雖然這件事情結果很糟糕,但還是能朝好的方面發展的。我甚至想,這樣最好,再好也沒有了……」

「為什麼?為什麼再好也沒有了?」麗莎大聲問道,驚訝不已地望著阿廖沙。

「麗莎,因為假如他不去踐踏這些錢,反而收下了,那麼回到家裡,一小時之後就會為這件丟臉的事而痛哭流涕的。結果肯定會這樣,一定會痛哭流涕,也許明天天一亮就會到我這兒,也許會把這些錢扔到我面前,還要像剛才那樣狠狠踩上幾腳。現在他懷著非常自豪和得意的心情回去了,雖然他知道對他是個損失。現在,最遲不超過明天,你讓他收下這兩百盧布也許是最容易不過的事情,因為他已經表示了自己的人格尊嚴,錢也扔過了,踐踏過了……他踐踏錢的時候不可能知道這些錢第二天還會給他送來。但他又十分需要這些錢。雖然他現在感到非常自豪,但是甚至就在今天,他會想到自己失去了一筆多麼寶貴的援助。到了晚上他的這種想法會更加強烈,甚至做夢也會夢見的,明天一早也許就打算跑到我這兒來請求原諒了。那時候我正巧出現在他面前:『您是個有骨氣的人,您已經證實了這一點,現在請您收下吧,請原諒我們。』他準會馬上收下!」

阿廖沙說「他準會馬上收下」這句話的時候非常得意,麗莎也拍手稱讚。

「哎呀,您說得對,哎呀,我現在一下子明白了!啊呀,阿廖沙,這些事情您怎麼都知道?您那麼年輕就已經洞察人心了……我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來的……」

「現在主要的是要讓他相信,雖然他拿了我們的錢,他和我們所有人都是平等的。」阿廖沙頗為得意地繼續說道。「不僅平等,而且比我們還高出一頭……」

「『高出一頭』,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說得太妙了。您說下去,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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