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一卷 折磨

一清早,天還沒亮,阿廖沙就被叫醒了。長老醒來感到十分虛弱,但是還想下床坐到軟椅上。他神志很清醒,臉色雖然憔悴,卻依然明朗,幾乎帶著喜悅,眼神也是愉快、和藹的。「看來我熬不過今天了。」他對阿廖沙說。接著他想懺悔並立即領受聖餐。這些事向來都是由巴伊西神甫負責的。這兩項聖禮結束後,便開始舉行臨終塗油禮。幾位司祭都到齊了,修道室里漸漸擠滿了來自隱修院的修士。這時候天已大亮,修道院里的修士也陸續來了。這兩項聖禮都完成後,長老想跟大家告別,便一一同他們親吻。修道室太擁擠,先來的人只好出去,把位置讓給別人。長老又回到軟椅上。阿廖沙就站在他身邊,長老還是儘可能地跟大家談話、講道,他的聲音雖然微弱,但相當堅定:「我給你們講道講了那麼多年,也就是出聲說話說了那麼多年,因此說話成了我的習慣,而一說話就要給你們講道,不說話就難受,即使現在,親愛的神甫們和修士們,我這樣虛弱,還是改不了老脾氣。」他開玩笑說,親切地環視著擠在他身邊的人們。阿廖沙後來一直記著他當時說的那些話。他說話的口氣相當堅定,也大致能聽清,但他的話很不連貫,斷斷續續。他談了許多,似乎想在臨死前把一生中來不及說的話全部說出來,也不單單是為了說教,彷彿是渴望跟大家共同分享他內心的喜悅和歡樂,再次向大家傾吐自己的心裡話……

「你們要彼此相愛,神甫們,」長老教導說(僅據阿廖沙後來的回憶),「要愛上帝的子民,我們並不因為自己來到了這裡並且關在這院子里修身養性而比俗界的人更神聖,恰恰相反,凡是來到這裡的人,單憑著他要進修道院就說明他意識到自己不如俗界的人,不如世界上所有的人……修士在這院子里修行的時間越長,就越能深切地感受到這一點,否則他就根本沒有必要到這裡來。只有當他意識到自己不如所有俗界的人,而且在所有人面前,對人類所有罪惡,無論是全體的還是個人的,都負有責任,只有到那時候我們才算達到了修鍊的目的。你們應該知道,親愛的,我們每一個人對世界上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都是有罪的,這是毫無疑問的。這不但是因為我們都參與了整個世界的罪惡,而且每個具體的人對於世界上所有的人和每個人都是有罪的。這種認識不僅是每一個修士,也是世界上每一個人在人生道路上的終極目標,因為修士實際上並非是什麼特殊的人,他們只不過做了世界上所有人應該做的事。只有到那時候,我們的心才能悲天憫人,才能擁有一份廣博無垠、包羅萬象、不知饜足的愛。到那時候你們每個人都能夠用愛去獲得整個世界,用自己的眼淚洗盡世界的罪惡……你們人人應該省察自己的良心,人人應該不斷地自我懺悔。你們不要怕自己的罪惡,即使意識到是罪惡也不用害怕,只要悔過就行,但不能跟上帝講條件。我再說一遍,你們不要驕傲。在小人物面前不要驕傲,在大人物面前也不要驕傲。不要憎恨那些排斥你、侮辱你、謾罵你、誹謗你的人。不要憎恨那些無神論者、教唆犯和唯物主義者,不僅對他們中間那些善良的人,就是對那些兇惡的人也不要憎恨,因為他們中間也有許多好人,尤其在我們這個時代。你們為他們祈禱的時候要這樣說:主啊,救救所有那些無人替他們禱告的人吧,救救那些不願意向你祈禱的人吧。而且還應該馬上補充說:主啊,我這樣祈禱並不是出於高傲,因為我自己比所有人都要卑劣……你們要愛上帝的子民,不要讓外來人奪走羊群,因為如果你們沉湎於怠惰並自命清高,尤其是一味追求私利,那麼四面八方的人會來奪走你們的羊群。你們要不斷地向人們講解福音書……不要貪圖錢財……不要貪圖金銀,不要斂財……要信奉上帝,舉起旗幟。要高高舉起旗幟……」

長老說的話比起這裡轉述的和阿廖沙追記的要凌亂得多。有時候他說著說著會突然停下來,似乎要歇一下,喘口氣,但情緒好像一直處於亢奮狀態。大家津津有味地聽他講話,雖然許多人對他的話感到莫名其妙,如同墜入了雲霧之中……後來大家都回想起了這些話。阿廖沙中間偶爾離開了一會兒,他對於那些把修道室里里外外圍得水泄不通的修士們普遍的激動和期待感到驚訝。有些人的期待幾乎帶著惶恐不安,而另外一些人則顯得莊嚴肅穆。大家全都期待著長老升天后會出現某種偉大的奇蹟。這種期待從某種觀點看來幾乎是輕率的,可是連那些最嚴肅的神甫也不免受到了這種影響。司祭巴伊西神甫的臉色比誰都嚴肅。阿廖沙之所以離開修道室,是因為拉基京讓一位修士悄悄把他叫了出去。拉基京從城裡帶回來一封霍赫拉科娃太太寫給阿廖沙的奇怪的信。霍赫拉科娃太太告訴阿廖沙一個非常有趣非常及時的消息。事情是這樣的:昨天那些來向長老膜拜、請求他祝福的平民女教徒中間有一位住在城裡的老太太,是一位士官的寡婦,名叫普羅霍羅芙娜。她的兒子瓦夏因為公務到遙遠的西伯利亞的伊爾庫茨克去了,她已經一年沒有得到他的任何音訊。她問長老:是不是可以為她兒子舉行追祭儀式,祈禱他的亡靈安息。長老嚴肅地回答說,這是絕對不允許的,這種做法無異於妖術。但接著原諒了她的無知,最後還像「算命那樣」(霍赫拉科娃太太信上是這麼說的)安慰她:「她的兒子瓦夏肯定還活著,不是他本人很快就要回來,就是會很快寫信回來,她應該回家等著。」結果怎麼樣呢?霍赫拉科娃太太興奮異常地補充說:「長老的預言一字不差地應驗了,甚至比預言得還要好。」老太太剛回家,人家馬上把一封早就等候著她的西伯利亞來信交給了她。這還不算,瓦夏告訴母親,說他正隨一位官員返回俄羅斯,這封信是在中途從葉卡捷琳堡發出的,接到此信三星期後「他指望能擁抱母親」。霍赫拉科娃太太熱情而堅決地請求阿廖沙馬上把這新出現的「預言奇蹟」告訴修道院院長和全體修士。「這件事一定要讓大家知道,讓所有人都知道!」她在信的末尾感嘆說。她這封信寫得匆忙急促,字裡行間洋溢著寫信人的激動心情。但是阿廖沙已經不用通知修士們了,因為大家已經全都知道了:拉基京打發一名修士找阿廖沙的時候還托他「恭恭敬敬地稟報巴伊西神甫閣下,說他拉基京有事相告,因為事情重要,他一分鐘也不敢耽擱,因此萬望原諒他的冒昧」。小修士在通知阿廖沙之前已經把拉基京的請求報告了巴伊西神甫,所以阿廖沙看完信回到原地之後,他要做的事情僅僅是立即把這封信作為一份證據交給巴伊西神甫。連這位神色嚴峻、從不輕信的人皺著眉讀完關於「奇蹟」的報告之後也完全無法抑制內心的激動。他的眼睛發亮,嘴角忽然漾起莊重而由衷的微笑。

「這種事也能預見嗎?」他好像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

「能預見到這種事!能預見到這種事!」周圍的修士們紛紛附和說。但巴伊西神甫又皺起眉,請大家暫時不要把這件事向其他任何人聲張。「現在還有待於進一步證實,因為俗界中輕率的事情太多了,而且這件事也可能是自然而然發生的。」他謹慎地補充了一句,好像是為了留有餘地,但連他自己也不太相信自己的保留意見。這是旁邊聽的人也都看得很清楚的。此刻「奇蹟」已經傳遍了整個修道院,甚至連許多到修道院來做彌撒的人也都知道了。對這個奇蹟最為驚訝的要數昨天剛從遙遠的北方,從奧勃多爾聖西爾維斯特爾修道院來的那位小修士。昨天他還站在霍赫拉科娃太太旁邊向長老膜拜,曾經指著那位太太的「被治癒」的女兒真誠地問他:「你怎麼有膽量做這種事情?」

現在他真的有點困惑莫解,幾乎不知道該相信什麼了。還在昨天晚上,他已經到蜂房後面那間單獨的修道室拜訪過修道院的費拉蓬特神甫,這次拜訪使他大為驚訝,給他留下了非常可怕的印象。費拉蓬特神甫就是我們上面已經提到過的那位虔誠持齋的老年修士,他反對佐西馬長老,更主要的是反對長老制,他認為長老制是一種輕率而有害的新花樣。這位反對長老制的神甫雖然沉默寡言,幾乎不跟任何人說話,但卻是個極其危險的人物。說他危險,主要是因為許多修士都同情他,連到這裡來的世俗人士中間也有很多人把他奉為偉大的持齋者和德行高尚的人,儘管同時也把他看作一個十分古怪的人,但是古怪自有迷人之處。這位神甫從來不到佐西馬長老那兒去。他雖然住在隱修院,但是大家也不怎麼用隱修院的種種規章制度去要求他,原因也還是在於他的行為舉止十分古怪。他已經七十五歲,也許還不止。他一直住在牆角落裡蜂房後面的那間幾乎快要倒塌的木頭修道室里。這間修道室是在多年以前,早在上個世紀,為一位名叫約納的神甫修建的。這位約納神甫也是個偉大的持齋者和沉默寡言的人,他活了一百零五歲,有關他苦行的事迹,至今還在修道院以及周圍地區流傳著種種有趣的故事。七年前,費拉蓬特神甫終於如願以償,住進了這間最最僻靜的修道室。這修道室簡直像一間農舍,但又很像一座小小的教堂,裡面有許多捐獻的聖像,聖像前一年到頭點著許多捐獻的長明燈,費拉蓬特神甫似乎是專門派去照管這些神燈,使它們長明不滅的,據說他三天只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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