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譯序

長篇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1879—1880)是世界文學中的一部名著。它的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於19世紀40年代中期登上俄國文壇,他的早期作品大都取材於小人物並以心理分析見長,如成名作《窮人》(1846)和中篇小說《同貌人》(1846)。1849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因參加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組和在集會上宣讀別林斯基給果戈理的信而受到沙皇政府的迫害,被判四年苦役、四年兵役。50年代末陀思妥耶夫斯基從西伯利亞回到彼得堡。60年代初俄國農奴制改革前後,他積极參与了當時的社會思想鬥爭並恢複了文學創作活動。這時,他已公開摒棄了空想社會主義思想,但仍然執著地探索著俄國前途、人類命運等問題。作家的這種探索充滿矛盾並在作品中有鮮明的體現。60年代以及後來的主要作品《死屋手記》(1860—1862)、《地下室手記》(1864),長篇哲理小說《罪與罰》(1866)、《白痴》(1868)、《群魔》(1871—1872)、《少年》(1876)等。《卡拉馬佐夫兄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壓卷之作,充分體現了作家創作的思想和藝術的特點,在俄國,乃至世界文學史上都具有巨大影響。

《卡拉馬佐夫兄弟》描寫的是俄國外省的一個貴族家庭。陀思妥耶夫斯基原來打算以阿廖沙·卡拉馬佐夫為主人公寫兩部小說。第一部寫「他青春時代的一剎那」,是「十三年前發生的事」;第二部才寫「我們的時代,即我們目前的活動」,是主要部分。作家於1880年11月寫完第一部小說,即《卡拉馬佐夫兄弟》後不久便與世長辭了。雖然這只是作家構思中的二部曲中的一部,但仍然不失為一部完整的藝術作品。

卡拉馬佐夫一家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稱之為「偶合家庭」的典型。在俄國農奴制轉向資本主義的過渡時期,貴族家庭原來的優雅的外觀逐漸喪失,聯結家庭的道德紐帶已不復存在。家庭成員之間互相不理解;各自追逐自己的目標,勾心鬥角。這是處於瓦解過程中的貴族家庭。在描寫這類題材方面,陀思妥耶夫斯基與他的同時代人謝德林不同。謝德林在長篇小說《戈洛夫廖夫老爺們》(1880)中,寫出了一個貴族家庭衰亡的全過程,淋漓盡致地表現了貴族地主的貪婪、自私、道德墮落、寄生腐朽,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馬佐夫兄弟》中,著力刻畫的是這個家庭成員各自的生活立場、他們對外部世界的態度和思考,通過他們之間的思想碰撞,探討各種思想立場對個人命運的影響,進而探討俄國的命運和人類的前途。這樣,思想就成了這部小說主要的藝術描繪對象。

貫穿在這部小說中的一個主要思想便是「上帝存在,靈魂永生」。在談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創造的思想形象時,巴赫金指出:「這些思想是他在現實生活當中發現的、聽到的,有時是猜到的,也就是說,這是已經存在或進入生活的富於力量的思想。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種天賦的才能,可以聽到自己時代的對話,或者說得確切些,是聽到作為一種偉大對話的時代……」 因此陀思妥耶夫斯基「從來不是無中生有,從來『不是杜撰』」 ,甚至可以指出這些思想在現實中的「原型」。上帝是否存在,靈魂能否永生也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有意無意為之苦惱了一輩子的問題」 。

在小說中作家沒有直接描寫這一思想產生的淵源,雖然讀者在作品中完全可以感受到產生這種思想的現實氛圍。這便是俄國農奴制改革後資本主義在各方面的滲透,金錢作用增長、道德淪喪、社會分化、人民貧困等。小說中的許多場面都反映了這樣的氛圍,例如:老卡拉馬佐夫從事各種經營,積累起十萬盧布的資產;德米特里向商人薩姆索諾夫、富農「獵狗」借錢(一個貴族向商人告貸在農奴制時代是不可思議的!);霍赫拉科娃勸德米特里去找金礦,成為企業家;旅店老闆特里豐·鮑里瑟奇殘酷剝削農民;斯涅吉廖夫一家生活在貧困之中;兒童遭受著種種苦難等等。總之,正像作家在手稿中指出的那樣:「……不能不意識到俄羅斯糟透了……」「世界走上了邪道……」 但所有這一切現象都化為了主人公的行為、經歷、感受,與思想共存在同一平面上,而這一思想卻朝著橫向拓展。一個有無上帝和靈魂能否永生的問題,竟然與人能否愛人、是否相信人的自由個性,會不會無視道德原則為所欲為;與社會主義、無政府主義有什麼關係;與對俄國的未來、甚至人類的未來構想有何影響等倫理道德、社會政治、哲學等問題聯繫了起來,幾乎囊括了19世紀俄國六七十年代的主要問題。作者在談到這部小說與現實的聯繫時,曾明確指出:「您把四個人物(指卡拉馬佐夫一家父子四人——筆者注)綜合起來,就會看到對俄國現實、對我們俄國當代知識分子的描繪,雖然已經縮小了一千倍。」

在《卡拉馬佐夫兄弟》中,作為藝術描繪對象的思想並不是以個別思想或以無人稱真理形式出現,而是與思想載體——人物結合。思想是他世界觀的核心,是他觀察世界、認識世界的原則,與他最隱秘的感情融合在一起,支配著他的個性。只有在思想中並通過思想看到人物,也只有在人物身上並通過人物看到思想。一個思想意味著一個人完整的觀點和立場,也可以說表現出了整個人。《卡拉馬佐夫兄弟》的主人公便是這種「思想的人」,無論是伊凡、德米特里,還是阿廖沙、佐西馬,甚至老卡拉馬佐夫,都生活在自己的思想領域,都有「偉大的卻沒有解決的思想」。但他們都不囿於自身,而是竭力向別人講述自己的思想,希望被人理解,聽到不同聲音,從其他立場的回答。一個「思想的人」的存在也就是對話,是不同意識之間的對話交流,思想就是在不同意識對話中上演的事件,只有在對話中才能迫使「思想的人」講出自己最隱秘的思想。對於作家來說,描繪思想也就是描繪處於對話中的思想的人和他們的事件。因此讀者在小說中看到的是主人公們懷著沒有解決的思想問題在緊張地進行一場沒有終結的對話以及他們的種種事件。在小說中卡拉馬佐夫一家的成員圍繞著有無上帝和靈魂永生的問題,各自道出了自己心靈深處的奧秘,表現出自己的生活立場,顯露出「人身上的人」。

費奧多爾·巴夫洛維奇·卡拉馬佐夫出身貴族,年輕時是一個寄人籬下的食客,常常扮演小丑的角色,後來依靠妻子的嫁妝起家,成了富有的地主和高利貸者。這三者的結合,再加上不信上帝,形成了他醜惡畸形的靈魂。他身上幾乎集中了一切卑劣的慾望:好色、自私、專橫、冷酷、厚顏無恥。他生活糜爛,好嘲弄、褻瀆神聖高尚的一切,向周圍的人發泄年輕時所受到的侮辱。他曾兩次結婚,都是出於謀求財產、地位或滿足自己的私慾;妻子死後,全然不顧教養孩子的義務,任憑他們由命運擺布;他侵佔長子的財產,與他爭奪格魯申卡;甚至姦汙一個瘋女麗薩維塔,但他也不無矛盾。他自知作孽太多,害怕墜入地獄,因此他也思索有無上帝和靈魂永生的問題,他對阿廖沙說:「我無論怎樣愚蠢,對這類問題,總還是思索的,自然是偶然一想,不是永遠想。」他真誠地愛阿廖沙,因為阿廖沙是「世上唯一不責備」他的人。他有能力欣賞美,對自己的惡行也可以自我譴責。他生命力旺盛,拚命攢錢,指望女人在他年老時能自願投入他的懷抱。他基本的生活信條是「盡量在世上多活幾天」,「我願意過這種齷齪生活,一直到死」,至於上帝和來世生活,他是不相信的。他的所作所為引起兒子們的極端蔑視和憎恨。在他身上集中體現了「卡拉馬佐夫氣質」,正如高爾基指出的那樣:「這無疑是俄羅斯的靈魂,無定形的,光怪陸離的,既怯懦又大膽的,但主要是病態而又惡毒的靈魂……」

他的大兒子德米特里·卡拉馬佐夫是一個退伍軍官,性格暴躁,生活放蕩。他的內心充滿了信仰和無信仰的矛盾,是一個集崇高與卑鄙於一身的人物。他在向阿廖沙袒露心跡時說:「魔鬼和上帝在進行鬥爭,而鬥爭的戰場就是人心。」這也是對他自己內心世界中矛盾鬥爭的真實寫照。他曾企圖利用金錢佔有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他為了財產和格魯申卡與父親發生激烈衝突,甚至揚言要殺死父親;他粗暴地凌辱了斯涅吉廖夫上尉;另一方面,他內心卻是高尚的,他自己說:「儘管我下賤卑劣……然而上帝啊,我到底也是你的兒子……」因而他那墮落的靈魂時而迸發出善良的火花。與他原來的意圖相反,他慷慨地幫助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使她保住了自己的清白和家庭的名譽(因此他成為她的未婚夫);他真誠地愛格魯申卡,同情她的遭遇;他為自己對斯涅吉廖夫的行為感到羞恥;他在狂怒中克制了自己,沒有對父親行兇。他所考慮的不只是肉慾生活,他內心在追求美和高尚,思索著人間的苦難。他對弟弟阿廖沙說:「今天世界上受苦的人太多了,所遭受的苦難太多了!你不要以為我是披著軍官制服的禽獸,終日飲酒作樂,我差不多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想著受屈辱的人。」父親被害後,他被誤認為兇手,因此心靈受到極大的震撼

返回目录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