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蒂岡的地窖 第二章 朱利尤斯·德·巴拉格利烏爾

既然絕不能讓任何人無法回頭……

雷斯

第八卷第九十三頁

三月三十日午夜,巴拉格利烏爾全家回到巴黎,回到韋爾訥伊街的寓所。

當瑪格麗特準備睡覺時,朱利尤斯手裡端著一盞小燈,腳上穿著拖鞋,鑽進了書房,每次進書房他都非常開心。書房布置簡樸;牆上掛著幾幅萊皮納 的畫和一幅布丹 的畫;房間一角的一個旋轉基座上放著一尊大理石雕像,是夏普 替他妻子雕塑的半身像,顏色與周圍有點不協調;書房中間擺放著一張文藝復興式樣的寬大的桌子,自他走後,桌子上堆積了不少書籍、小冊子和說明書什麼的;在一個嵌有金屬絲花紋的琺琅質的托盤裡,有幾張折角的名片,稍遠處,有一封信十分顯眼地靠著巴里 的青銅像放著,朱利尤斯認出了上面老爸的筆跡。他趕忙撕開信封看信:

我親愛的兒子:

近日來,我的體力大大下降。某些明顯的徵兆讓我明白我來日不多了,因此,再多待下去也沒多大的意義了。

我知道您今晚回巴黎,我相信您很願意立刻幫我個忙:由於我馬上就會告訴您的某些安排,我需要知道一個名叫拉夫卡迪奧·盧基(w和I幾乎不發音)的年輕人是不是還住在克洛德—貝爾納衚衕十二號。

如果您能勞駕去那裡找找那個年輕人,我將感激不盡。(您是個小說家,很容易找個什麼借口進去的。)

我必須知道:

一、這個年輕人現在在幹什麼。

二、他打算幹什麼。(他有沒有抱負?什麼樣的抱負?)

三、最後,您要告訴我您覺得他的才幹、能力、慾望、興趣等怎樣。

四、眼下,您不用來看我:我心緒不佳。您可以簡略地把上述情況寫信告訴我。如果我想聊聊了,或者我感到大限已到,我將會招呼您的。

擁抱您。

朱斯特—阿熱諾·德·巴拉格利烏爾。

另外,絕不要讓人看出是我派您去的;那個年輕人並不認識我,而且應該繼續不認識我。

拉夫卡迪奧·盧基現年十九歲。羅馬尼亞人。孤兒。

我瀏覽了您的新作。如果在這之後您當不上法蘭西學院院士的話,您寫了這些廢話就是不可原諒的了。

我們無法否認,朱利尤斯的新近之作口碑不佳。他雖然很疲勞,但仍在瀏覽報刊剪報,上面提到他的大名時很是不客氣。然後,他打開一扇窗子,呼吸著夜間帶霧氣的空氣。朱利尤斯書房的窗戶全都朝向使館的一座座花園,它們像是盛聖水的烏盆,眼睛和心靈可以在其中洗去塵世和街頭的污濁。他聽了片刻一隻看不見的烏鴉的鳴唱,然後回到卧房,瑪格麗特已經睡下了。

他因為害怕失眠,便從五斗櫥上面拿過來他經常喝的柑橙花酒。他怕吵醒妻子,便小心地把油燈捻小,放在躺椅下方,但是,他喝完酒放酒杯時,水晶酒杯的輕微聲響驚動了酣睡的瑪格麗特,她像只動物似的哼唧一聲,臉沖牆翻過身去。朱利尤斯以為她醒了,很是高興,便走近她,一邊寬衣解帶一邊說道:

「您想知道我父親怎麼說我的那本書嗎?」

「我親愛的朋友,你可憐的父親根本沒有文學細胞,你跟我說過這話都上百次了。」瑪格麗特只想睡覺,便這麼嘟囔道。

但是,朱利尤斯心裡太難受了,說道:

「他說我寫這些廢話簡直太卑劣了。」

沉默寂靜了較長一會兒。瑪格麗特昏昏沉沉的,什麼文學她都沒有去想。朱利尤斯已經打定主意獨守孤燈,但瑪格麗特出於對他的愛,盡了最大努力讓自己清醒過來:

「我希望你不會為這事煩惱。」

「我很冷靜地看待這事,這你看得很清楚,」朱利尤斯立即說道,「但是我覺得畢竟不該由我父親嘴裡說出這種話來,要是從別人嘴裡說出來倒要好一些,尤其是關於這本書,說實在的,它是為他立的一座豐碑。」

朱利尤斯在這本書中難道不正是記述的這位老外交官的有代表性的生涯嗎?他不是高度頌揚了朱斯特—阿熱諾那高尚、平靜、古樸的政治生活和家庭生活,而沒去說那些亂七八糟的浪漫風流事嗎?

「幸虧你寫這本書並不是為了讓他感激你。」

「他的言下之意是說我寫《頂峰的空氣》是為了當法蘭西學院院士。」

「那要是當成了呢!要是你因為寫了這部佳作真的當了院士了呢!」她隨即用憐惜的口吻說道:「總而言之,但願報紙和雜誌會開導他。」

朱利尤斯氣不打一處來。

「報紙!算了吧!……雜誌!」他怒氣沖沖地朝著瑪格麗特苦笑著說,彷彿這都因為她之過似的,「人們從四面八方圍剿我。」

瑪格麗特一下子完全清醒了。

「你遭到很多批評了?」她殷切地問道。

「也有讚揚,令人感動的虛假讚揚。」

「對那幫記者,你一直就瞧不起,你做得對!不過你得記住沃居埃先生前天給你的信上所說的:『您的這樣一支筆像一把利劍在捍衛著法蘭西。』」

「您的這樣一支筆,在對抗著威脅我們的野蠻,比一把利劍更好地捍衛著法蘭西。」朱利尤斯糾正道。

「還有安德烈紅衣主教,他答應投你一票,最近還向你保證整個教會都是你的後盾。」

「這給了我多大的好處啊!」

「我的朋友!……」

「我們剛在昂蒂姆身上看到高級僧侶們的保護能頂什麼。」

「朱利尤斯,你變得尖酸刻薄了。你常跟我說,你不是為了獲得報償而工作的,也不是為了得到別人的讚許而工作的,只要自己讚許就足夠了。你甚至在這方面還寫過一些十分精彩的文章。」

「我知道,我知道。」朱利尤斯頗不耐煩地說。

他內心深處的痛苦要這些勸慰能有何用?他走進衛生間。

為什麼在自己妻子面前如此失態,這般可憐?他的苦惱不是妻子用愛撫與安慰就能祛除的那種類型的苦惱,出於自傲,出於羞恥之心,他應該將自己的苦惱埋藏在心底。「寫的是些廢話!」在刷牙時,這個詞兒在敲擊著他的太陽穴,擾亂著他最崇高的思想。這本新作又有什麼不得了的。他忘記了父親的這句話,起碼他忘記了這句話是出自他父親之口……他腦子裡平生第一次浮現出一個可怕的疑問——而此前他遇到的只有讚許和微笑——他開始懷疑這些微笑的真誠與否,懷疑這些讚許價值幾何,懷疑自己的那些著作有多大價值,懷疑自己的思想和自己的生活的真實性。

他回到卧房,漫不經心地一隻手拿著牙缸,一隻手拿著牙刷。他把裝有半杯粉紅色水的牙缸放在五斗櫥上,把牙刷放在牙缸里,然後在瑪格麗特習慣於坐在那兒寫信的那張槭木小疊櫥式寫字檯前坐下來。他拿起妻子的蘸水筆,在一張散發著淡淡幽香的淡紫色紙上開始寫信:

親愛的父親:

今晚歸來時我看到您的信。我明天就去辦您託付我的那件事,但願能辦得讓您滿意,以此證明我的孝心。

朱利尤斯是那種生性高貴的人,在受到傷害時更顯出其真正的偉大品質來。他上身後仰,手握著筆,字斟句酌了一會兒工夫:

我很難過地看出您懷疑我漠不關心……

不。不如這麼寫:

您認為我不太重視文學的那種正直……

他不知如何措辭。朱利尤斯穿著寢衣,他覺得要著涼了,便把信紙揉掉,拿起牙缸,把它放回衛生間,並把揉掉的信紙扔進廢物桶。

他準備上床時,觸碰了一下妻子的肩膀。

「你呢,你對我的那本書怎麼看呀?」

瑪格麗特微微睜開惺忪的睡眼。朱利尤斯不得不再問了一遍。瑪格麗特半轉過身來,看了看他。朱利尤斯額頭爬滿皺紋,眉毛高抬,雙唇緊抿,令人生憐。

「你到底是怎麼了,我的朋友?什麼!你難道真的相信你的新作不如以前的那些著作呀?」

這可不是一句答話。瑪格麗特在閃爍其詞。

「我覺得其他的那些著作並不比這本新作強,喏!」

「噢!那好!……」

瑪格麗特在這種一個勁兒的追問下,沒了勇氣了,並且感覺到自己的那些溫情的論據沒有什麼用處,便翻轉身去朝向暗處,復又睡著了。

儘管朱利尤斯有某種職業性的好奇心並且沾沾自喜地幻想著人世間無任何東西應是他感到陌生的,但直到如今他很少越出他的階層的習俗,而是只同其階層的一些人交往。他缺少這種機會,或者不如說缺少這種興趣。在前去做這次拜會時,他意識到他根本就沒有在這種場合里穿的衣服。他的大衣、硬胸,甚至喀琅施塔德帽都顯出一種我說不清的莊重、矜持和高雅……不過,這樣也許更好,免得自己的穿戴讓那個年輕人跟他太過於隨便了。他尋思,應該通過言談來獲得他的信任。朱利尤斯邊往克洛德—貝爾納衚衕走邊琢磨用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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