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呂德 散步

我們漫步,走在荒原上。願上帝聽見我們的聲響!我們就這樣在荒原遊盪,

直到暮色降臨大地,

我們實在精疲力竭,

就很想坐下來小憩。

……大家繼續保持肅靜,還在等待,顯然沒明白詩已經完了。

「完了。」我說道。

這時,在冷場中間,忽聽安棋爾說道:

「真妙啊!您應當把這放進《帕呂德》里去。」她見大家始終沉默,便問道:「對不對,先生們,應當把這放進《帕呂德》里去?」

於是,一時間全場議論紛紛,有人問:「《帕呂德》?《帕呂德》?是什麼呀?」另一些人則解釋《帕呂德》是怎麼回事。可是,越解釋越抓不住了。

我也插不上嘴,可是這時,生理學家加羅呂斯出於追本溯源的癖好,帶著詢問的神色走到我面前。

「《帕呂德》嗎?」我立刻開口說道,「先生,這個故事講的是生活在黑暗的山洞裡的動物,因為總不使用眼睛而喪失視覺。您讓我喘口氣吧,我實在熱得難受。」

這工夫,精明的批評家埃瓦里斯特下了結論:

「我擔心這個題材有點兒太專門。」

「可是,先生,」我只好應答,「就沒有太特殊的題材。你就相當滿足了, 維吉爾這樣寫道,甚至可以說,這恰恰是我的題材——實在遺憾。」

「藝術就是相當有力地描繪一個特殊的題材,以便讓人從中理解它所從屬的普遍性。用抽象的詞語很難說清楚,因為這本來就是一種抽象的思想。不過,想一想眼睛靠近門鎖孔所看到的廣闊景物,您就一定能理解我的意思了。某個人看這僅僅是個門鎖孔,但是他只要肯俯下身去,就能從孔中望見整個世界。有推而廣之的可能性就夠了,推廣普及,那就是讀者、批評家的事兒了。」

「先生,」他說道,「您倒把自己的任務大大地簡化了。」

「否則的話,我就取消了您的任務。」我答道,一下子噎得他走開了。「嘿!」我心中暗道,「這回我可以喘口氣兒啦!」

恰好這當兒,安棋爾又拉住我的袖口,對我說道:

「走,我讓您看樣東西。」

她拉著我走到窗帘跟前,輕輕撩起窗帘,讓我看玻璃窗上一大塊黑乎乎的東西,還發出嗡嗡的響聲。

「為了不讓您抱怨屋裡太熱,我找人安了個排風扇。」她說道。

「啊!親愛的安棋爾。」

「不過,」她繼續說道,「它總嗡嗡響,我又不得不拉上窗帘遮住。」

「哦!是這東西呀!可是,親愛的朋友,這也太小啦!」

「商店老闆對我說,這是適於文學家的尺碼。個頭兒大的是為政治會議製作的,安到這兒就聽不見說話了。」

這時,倫理學家巴爾納爾貝走過來,拉拉我的袖口,說道:

「您的許多朋友向我談了《帕呂德》,足以讓我比較清楚地領會您的意圖。我來提醒您,我覺得這事兒無益而有害。您本人憎惡停滯狀態,就想迫使人們行動;迫使他們行動,卻不考慮您越是在他們行動之前干預,行動就越不是出於他們的本意。從而您的責任增加,他們的責任則相應減少了。然而,唯獨行為的責任感,才能賦予每種行為的重要性——行為的表象毫無意義。您只能施加影響,教不會別人產生意願:意願不是教會的 ;您努力的結果,如能促成一些毫無價值的行為,那就算很可觀啦!」

我對他說道:

「先生,您否認能照顧他們,那就是主張不要關心別人了。」

「要照顧,至少是很難的,而我們這些照顧者的作用,不在於多少立竿見影地促成重大的舉動,而是讓人負起日益重大的微小舉動的責任。」

「以便增加行動的顧慮,對不對?您要增加的不是責任感,而是顧忌。這樣,您又削減了自由。像樣負責的行為,是自由的行為;而我們的行為不再是自由的了,我不是要促使產生行為,而是要解救出自由……」

他於是淡淡一笑,以便給他要講的話增添點風趣,說道:

「總而言之——如果我領會透了的話,先生——您是強制人接受自由……」

「先生,」我提高嗓門兒,「我看到身邊有病的人的時候,就感到不安。如果要照您的話,擔心降低治好病症的價值,就算我不想辦法給他們治一治,至少我也要向他們指出他們有病……明確告訴他們。」

迦萊亞斯湊上前,只為插進這樣荒謬的話:

「不是向病人指出病症,而是讓他們觀賞健康,才能治好病。應當在醫院每張病床上方畫上一個正常的人,應當給醫院樓道里塞滿法爾內塞府邸 的赫拉克勒斯。」

「首先,正常的人不叫赫拉克勒斯……」

有人立刻幫腔:「噓!噓!偉大的華朗坦·克諾克斯要講話了。」

他說道:「在我看來,健康並不是一個如此令人艷羨的優點。這不過是一種均衡,各部位的一種平庸狀態,沒有畸形發展。我們只有與眾不同才顯得傑出;特異體質就是我們的價值病;換言之,我們身上重要的,是我們獨有,在任何別人身上找不到的東西,是您所說的正常人所不具備的,也就是您所稱的疾病。」

「從現在起,不要把疾病視為一種缺陷,恰恰相反,是多出了點兒什麼東西。一個駝子,就是多出個肉駝的一個人,而我希望你們把健康視為疾病的一種欠缺。」

「我們並不看重正常人,我甚至要說是可以取消的——因為隨時隨地都能再找見。這是人類最大的公約數,而從數學角度看,作為數,就可以從每個數字上拿掉,無損於這個數字的個性。正常人(這個詞令我惱火),就是熔煉之後,特殊的成分提出來,轉爐底剩下的渣滓,那種原材料。這就是通過珍稀品種雜交而重新得到的原始鴿——灰鴿子——有色羽毛一掉光,就毫無出奇之處了。」

我聽他談起灰鴿子,不禁激動起來,真想緊緊握住他的手,便說道:「啊!華朗坦先生。」

他只給了我一句:

「你住口,文學家。首先,我僅僅對瘋子感興趣,而您簡直太有理智了。」他又繼續說道,「正常人,就是我在大街上碰到的、用我的姓名招呼、乍一看當成我自己的一個人;我把手伸給他,高聲說道:『我可憐的克諾克斯,今天你氣色這麼不好!你的單片眼鏡哪兒去啦?』令我驚奇的是,同我一道散步的羅朗,也用他的姓名同那人打招呼,跟我同時對那人說:『可憐的羅朗!您的鬍子哪兒去啦?』繼而,我們厭煩了,就將那人一筆勾銷,一點兒也不感到遺憾,因為他毫無新奇之處。那人呢,也啞口無言,只因他有一副可憐相。他,正常人,你們知道他是誰嗎?就是第三者,人們談論的那位……」

華朗坦轉向我,我則轉向伊勒德維爾和伊吉道爾,對他們說道:「嗯?我對你們說什麼啦?」

華朗坦注視著我,聲音極高,接著說道:「在維吉爾詩中,他叫蒂提爾,就是不隨同我們死去,藉助每個人活在世上。」他哈哈大笑,又沖著我補充一句,「因此,殺掉他也無所謂。」

伊勒德維爾和伊吉道爾也忍俊不禁,嚷道:

「好哇,先生,蒂提爾一筆勾銷吧!」

我氣急敗壞,再也忍不住了,也嚷道:

「噓!噓!我要講話啦!」

我顧不得章法,開口便道:「不對,先生們,不對!蒂提爾也有自己的病症!所有人!我們所有人,從生到死都有,例如在這種糟糕的時候,我們懷疑成癖:今天夜晚,家門上鎖了嗎?於是又去瞧瞧;今天早晨,領帶打上了嗎?於是用手摸摸;今天晚上,褲子扣好了嗎?於是檢查一下。喏!瞧瞧馬德呂斯,他還不放心!還有博拉斯!你們都瞧見了。請注意,我們完全知道事情做好了,可是因為有病又重做——回顧病。就因為做過而重做;我們昨天的每個舉動,似乎今天都向我們提出要求;就好像一個嬰兒,我們給了他生命,往後還得養活他……」

我精疲力竭,自己聽著也感覺講得很糟……

「凡是經過我們手做的事,彷彿都得由我們維護延續:從而產生一種恐懼心理,怕事情做多了負擔太重,因為,每個舉動一旦完成,非但沒有變成我們的一個啟動器,反而變成凹陷的床,邀我們又倒下去——又倒下去 。」

「您講的這些還真有點兒意思……」彭斯開了口。

「哪裡呀,先生,一點兒意思也沒有,根本不應當寫進《帕呂德》里……我講過,我們現在的行為方式,表現不出我們的個性了……個性寓於行為中……寓於我們所做的(顫音)兩次行為、三次行為中。貝爾納爾是誰?就是星期四在奧克塔夫家遇見的那位。奧克塔夫又是誰?就是星期四接待貝爾納爾的那一位。還有呢?也是星期一去貝爾納家做客的那一位。是誰……各位先生,我們所有人,都是誰?我們是每星期五晚上到安棋爾家做客的人。」

「可是,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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