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卷 第十一章 一見不疑

東大寺的法事仍然日夜不停的繼續進行,由四大聖僧不眠不休的親自主持,格外令人生出不尋常的感覺。徐子陵雖不曉得無邊的佛法是否能拂照沉溺人世苦海的眾生,卻隱隱感覺到這場法事標誌著一個祥和時代的開始。

石青璇在他抵達前離開東大寺,徐子陵緊記石青璇的叮囑,懇辭李靖夫婦陪行,獨自進入隔鄰的玉鶴庵。

忽然寒風陣陣,綿綿春雨從天灑下,把靜穆的庵堂籠罩在如真如幻的雨霧中,徐子陵並沒有被天氣的變異惹起愁思哀緒,心中充滿小別重逢的美妙感覺。

玉鶴庵靜悄無聲,只佛堂出射出黯淡的燈火,在雨霧裡形成一團充盈水分的光蒙。

穿過蜿蜒竹林間的小徑,他的心在想,會否碰上石之軒呢?可是直至步入石青璇寄居的小院子,石之軒仍是蹤影杳杳。

石青璇站在門外,全身素白,頭戴白花,像溶在雨夜裡的幽靈。想起今夜何夜,再聯想到她凄涼的身世,一陣比以前任何時刻更強烈的感覺潮水般掠過、緊攫他心靈,令他再毫無保留,願用盡所有氣力去愛護她。但他卻發覺自己,雙腿有若生根般釘立登門的石階前,艱澀地吐出一句「青璇」的呼喚。

石青璇玉容蒼白,凝望他好半晌,然後似乎認出他是徐子陵,低呼道:「徐子陵,你終於來哩!」接著緩緩扭轉嬌軀,進入屋內。

油燈剔亮,火光勾描出石青璇優美的體態,小廳一端安放著碧秀心的神位,自有一股莊嚴神聖的氣氛。油燈那點火焰,就像連接幽冥和人間的媒介。

石青璇別首朝他瞧來,那雙他每在孤寂的深夜禁不住思憶,可以是沉幽哀愁,又可以變得天真俏皮的明眸,露出嗔怪神色!秀額輕蹙,現出幾條微細而可愛的波紋,輕柔地道:「獃子!待在那裡幹啥?還不進來給娘磕頭請安?」

令徐子陵不敢妄動突如其來的陌生感與冰冷的距離立即冰雪遇上烈火般溶解,忙急步登階入室,來至她旁,隨石青璇下跪。

徐子陵恭恭敬敬的叩了三個響頭,耳邊響起石青璇甜美的聲音道:「娘!徐子陵來見你哩!」

徐子陵的目光從供奉在靈位前的玉簫轉往跪在他旁肩並肩的石青璇處,她美麗的側臉輪廓顯現一種不可名狀的哀傷,似半點不覺察到徐子陵在看她,續向碧秀心的靈牌道:「你不是說過,當愛情破門而來,是無路可逃嗎?女兒終於明白你的意思,因為那道門是設在心內的。所以女兒決定嫁與徐子陵為妻,今晚在你靈前結為夫婦,縱使將來被他無情拋棄,永不言悔。」

徐子陵劇顫道:「青璇!」

石青璇仍沒朝他瞧來,柔聲道:「有什麼話,直接對娘說,娘在聽著哩!」

徐子陵呼吸口氣,壓下巨浪滔天的激烈情緒,誠心誠意的道:「娘!我徐子陵在有生之年全心全意愛護青璇,我和青璇將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一對。能得青璇垂青,委身下嫁,是上天賜我徐子陵最大的恩寵。」

石青璇道:「娘聽到嗎,娘以後請安息哩!」

一陣清風從門口卷進來,帶來一蓬春雨,灑落他們身上。

石青璇喜孜孜的朝他望來,道:「娘同意哩!」

夜雨連綿中,寇仲飛馬出城,截著尚秀芳的車隊,登上她的香車,無名則任它翱翔夜空。

尚秀芳坐直嬌軀目不轉睛的瞧著他關上車門,挨到她身旁。

馬車繼續行程。

寇仲無法移開目光的瞧著尚秀芳酥胸起伏,她忽然像感覺到什麼似的,顧左右而言它:「城外密密麻麻儘是軍營,岸旁泊滿戰船,他們是否開往前線的軍隊,很多人哩!」

四目相對,寇仲愛憐地細審她那對會說話的眼睛,微笑道:「今次保證不會出現血流成河的駭人情況,只是互相嚇唬,虛張聲勢,看誰撐不下去,卻肯定非我寇仲。」

尚秀芳美眸射出喜悅中帶點慌亂和疑惑的神色,有些想避開寇仲灼灼目光的嬌羞神態,偏又無法辦到。寇仲可聽到她芳心在忐忑亂跳,心中一熱,雙手把她整個摟抱膝上,這動人的美女輕呼一聲,玉手纏上他強壯的脖子,摸著他的黑髮和面頰,嘆息道:「寇仲啊!別忘記這是大街大巷,噢!」

寇仲的嘴巴雨點般落在她的臉蛋、鼻子、香唇,心底再無半分內疚,熾熱激烈的情緒推動他的心魂,滿足地嘆道:「我們可以永遠在一起哩,致致答應了我們的事。」

尚秀芳愕然仰後,皺眉道:「少帥有些誤會哩,誰要嫁給你呢?」

寇仲像給一盤冷水照頭淋下,呆瞪著她道:「你不願嫁給我嗎?」

尚秀芳溫馴地伏入他懷裡,貼上他臉頰,輕輕道:「你忘記刮鬍須。」

寇仲焦急地捧起她臉蛋,迫她四目交投,重覆道:「說!你是否肯嫁給我。」

尚秀芳抓著他雙手,又緩緩放下,微嘆道:「人家不是早說清楚,想嫁你是過去的事了。」

寇仲的心直沉下去,頹然垂手,道:「這個誤會真大,原來尚秀芳再不愛我寇仲。」

尚秀芳緩緩搖頭,道:「人家若不愛你,那肯任你放恣。因秀芳另有想法,求取的只是少帥一夜恩情。」

寇仲搖頭生氣的道:「不!你根本不愛我。」

尚秀芳哄孩子般柔聲道:「還記得秀芳說過嗎?世上並沒有恆久不變的愛情,永恆只能從樂藝中尋覓,那才是秀芳托負終生之所。秀芳從小對相夫教子、生兒育女沒有興趣……」

寇仲繃緊著臉截斷她道:「我從沒聽過!」

尚秀芳不解地審視他,忽然發覺他嘴角逐漸擴張的笑意,粉拳驟雨般的落往他寬敞的胸膛,大發嬌嗔道:「你詭詐!」

寇仲不理她的拳擊,忽然掀簾探頭往車窗外,大喝道:「誰告訴我?武功城最好景觀的房子在那裡?我今晚要在那裡借宿一宵。」

尚秀芳「嚶嚀」嬌呼,霞生玉頰,紅透耳根,狠狠用盡全力在他臂膀扭了一記。

前後眾侍衛給他問個措手不及,啞口以對。

李世民的聲音從城門方向傳過來道:「肯定是朕出生的武功別館,在武功城南十八里渭水濱,碼頭東的山林內,少帥肯借宿一宵,當令別館蓬蓽生輝。」

寇仲大笑道:「謝主隆恩,兒郎們給我改道。」

頭縮回來,向羞得無地自容的尚秀芳道:「春宵一刻值千金,吸收一下真龍生地的活龍氣應是不錯吧!」又吁一口氣喃喃道:「幸好適逢天子出巡,問路問對人。」

漫天雨粉,層層飄舞,降往大地,玉鶴庵融化成幻境般天地,水霧把殿舍和林木覆沒!模糊了物與物間的分野,愈顯得供奉在靈位孤燈滴焰的凄清冷美。

石青璇與徐子陵十指緊扣,另一手拿起玉簫,倚著徐子陵跨步出門。

「當,當,當!」禪鐘聲響,從隔陵的東大寺傳過來,於此時此刻,尤使徐子陵感受到悠揚鍾音的禪機深意。

忽然庵內某處傳來歌聲,有人唱道:「大風卷兮,林木為摧,意苦若死,招憩不來。百歲如流,富貴冷灰,大道日往,苦為雄才。壯士拂劍,浩然彌哀,蕭蕭落葉,漏雨蒼苔。」

歌聲疲憊嘶啞、情深悲慨,彷似畢生飄蕩,孤獨賣藝於街頭的歌者,又若浪跡天涯無有著落的浪子,歷經千山萬水,心疲力累的回到最後歸宿之地,唱出懺情的悲歌,而歲月已滌盡他曾一度擁有的光輝。

石青璇抓著他的手更緊,卻沒有說半句話,美目一瞬不瞬地盯著雨霧迷茫的院門,花容轉白。

石之軒終於來了。

「空潭瀝春,古鏡照神,體素儲潔,乘月返真。載瞻星辰,載歌幽人,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歌聲漸近,徐子陵心中暗嘆,不論才情武功,石之軒肯定是魔門第一人,沒有人能超越他。若非與碧秀心苦戀,他大有機會振興魔門,主宰中土。

歌音一轉,變得荒涼悲壯,彷似旅者在荒漠不毛之地,失去一切希望後,如蠶吐絲的獻上命運終結的悲曲。

「三十年來尋刀劍,幾回落葉又抽枝。自從一見桃花後,直至如今更不疑。」

徐子陵心神劇顫,此曲正是石之軒自身的真實寫照,而他終闖不過青璇這唯一的破綻,向碧秀心俯首稱臣,表白衷情。

石青璇輕輕把手抽出,舉簫湊唇,令徐子陵心弦顫抖的簫音像時光般在她指起指落間流轉,破入漫夜綿雨中,一切就像個濃得化不開的夢,彷似蒼天正為簫曲愴然淚下。

石青璇奏起的簫曲與夜空和春雨交錯成哀美虛無的旋律,醞釀著充滿沉鬱壓抑的感情風暴。使徐子陵感覺置生命的長河,正作著滄海桑田的轉移,一時峭拔挺峻、一時溫柔如枕,疊砌出石青璇的獨白,備受宿命的包圍、纏繞的生命,又隱含令人心顫的靜滌之美。

他終於現身,初時是院門外一個模糊的輪廓,逐漸清晰,最後竟是滿臉熱淚,曾縱橫天下從沒有人能奈他何的「邪王」石之軒。

簫音消去,天地回覆先前的寧靜。

徐子陵溫柔地握上石青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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