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卷 第一章 生命何物

寇仲和徐子陵見跋鋒寒的手握上劍柄,大吃一驚,兩雙眼睛同時射出請求他高抬貴手、暫忍一時之氣的神色。

傅君瑜更是秀眉緊蹙,雙眸含煞。

跋鋒寒苦笑搖頭,手離偷天劍柄,沉聲道:「我跋鋒寒認為不論任何人,包括傅大師在內,對生命根本沒法作出超然或終極的判斷。我們既不知生命從何而起,更不知生命的結果是甚麼?否則我們會是無所不知的神仙。」

傅采林發出一聲嘆息,平靜的道:「說得坦白,坐!」

四人交換個眼色,始明白傅采林非是希冀得到準確的答案,只是藉此秤秤他們的斤兩,看有否入座的資格。

寇仲輕推徐子陵一記,著他先說話,暗示自己仍需時間思索。

徐子陵收攝心神,凝神沉思片刻,輕輕道:「對我來說,生命雖是沒有人能解開的謎,卻非是無跡可尋;線索隱藏於每一個人的自身,卻因生死間無法逾越的鴻溝而終斷。此正為佛道兩門中人努力追尋的方向和目標,只有悟透自身存在的秘密,生命之謎才有機會被解開。」

傅采林道:「說話的是否徐子陵?」

徐子陵心中浮現師妃暄的玉容,想像從她仙心可提供的答案,聞言恭敬道:「正是晚輩!」

傅采林柔聲道:「答得不錯,難怪君婥看得入眼,坐!」

寇仲和徐子陵交換個眼色,心中泛起希望,因為傅采林對他們並不如猜想中那麼差。

寇仲心中暗叫他奶奶的熊,然後豁出去的道:「小子的答話肯定及不上子陵,唉!我怎麼說才好?因為這是我不願費神甚或害怕去思索的問題。生命稍瞬即逝,又是如此漫長;如此不足,卻又可以非常完滿。我常希望生命只是一場大夢,夢醒後尚有其他,而非是絕對的黑暗和虛無!那是在我小腦袋內轉轉也教人不寒而慄的可怕念頭。」

傅采林默然片晌,最後道:「若無所感,豈有這番說話,坐!」

傅君瑜低聲吩咐道:「脫靴後隨便找個位子坐下,不用拘禮,舒適便成。」

跋鋒寒苦笑搖頭,見三人乖乖聽話,無奈下只好遵從。

寇仲第一個踏上白地氈,目光先往位於傅采林右下首倚枕半卧、盡展嬌態的傅君嬙投去。傅君嬙立知不妙,杏目圓瞪,露出強烈的抗議神色時,寇仲笑嘻嘻來到她旁,竟就那麼只隔兩、三尺的躺下去,與她共享同一個大蒲團,還叫道:「嬙姨你好!」

他不理傅君嬙氣得半死的動人表情,改向名列天下三大宗師之一的「奕劍大師」傅采林投去,立時看呆眼。

徐子陵來到他身旁盤膝坐下,侯希白在斜對面找到一組軟枕,跋鋒寒舉步移至離傅采林最遠的一端,最後一個入位,目光先後往傅采林投去,也像寇仲般為之愕然。

看傅采林魁偉完美的背影,聽他充滿奇異魅力並能使人甘心遵從的動聽聲音,配上眾高麗美女的花容嬌態,四人都是聯想到他有一張英偉至沒有任何瑕疵的臉孔,事實卻剛好相反,傅采林擁有一副絕稱不上俊美、且是古怪而醜陋的長相。

他有一張窄長得異乎常人的臉孔,上面的五官無一不是任何人不希望擁有的缺點,更像全擠往一堆似的,令他額頭顯得特別高,下頷修長外兜得有點兒浪贅,彎曲起折的鼻樑卻不合乎出例的高聳巨大,令他的雙目和嘴巴相形下更顯細小,幸好有一頭長披兩肩的烏黑頭髮,調和了寬肩和窄面的不協調,否則會更增彆扭怪異。

此時他閉上雙目,似在聆聽只有他法耳能聞得天地間某種仙韻妙籟。

池心平台上鴉雀無聲,凌煙池波紋蕩漾,微風拂過沿岸園林樓閣圍起的廣括空間,面對如此奇特的一個人和深具異國風情的各個高麗美人兒,四人早忘掉這不但是唐宮深處,更是主宰著現時天下形勢且是戰雲密布,形勢兇險的長安城。

傅采林仍沒有張開深凹下去、眼皮搭拉的細長雙目,悠然道:「你們喜歡沉香的香氣嗎?」

侯希白回過神來,點頭道:「我一向喜歡這香料。」

傅采林淺嘆一口氣道:「沉香的香料來自沉香木中,木質沉重,顏色深暗,且有病害的部份,因飽含樹脂,故香氣馥郁。這種由病態形成的芳香木質可呈人形或獸形之狀,最罕貴的是作仙人形的黑沉香。」

四人均聽得心有所感,傅采林有著絕不完美近乎病態的長相,佣是這張臉孔的擁有者卻創出完美的奕劍術,事事追求完美。

侯希白吟唱道:「裊裊沉水煙,烏啼夜闌景。曲沼芙蓉波,腰圍白玉冷。」

歌聲在夜空下迴旋纏盪,繞月不去。

不但眾女聽得神往,傅采林亦動容道:「唱得好!」終於張目往侯希白瞧來。

四人又看呆了眼。

原本因翕聚而顯得局促和比例不當的五官,竟一下子像蜷曲的人舒展四肢變成昂藏漢子般,整張臉孔立時脫胎換骨般化成極具性格的形相,雖然鼻仍是那個鼻,嘴仍是那張嘴,眼仍是細而長,額過高頷較朝,可是此時湊合起來後再不難看,令人感到極美和極丑間的界線不但可以含糊,更可以逾越。而造成如此效果的最大功臣,肯定是眼眶內靈動如神的一雙眸珠,有如夜空上最明亮的星兒,嵌進恰如其份的長眼內,天衣無縫。

傅采林像適於此時活過來般,目光落在與傅君嬙只是一枕之隔的寇仲臉上,淡淡道:「我歡喜沉香,非只是因它的香氣,而是它令我聯想到大地上生命最大的恩賜,少帥可願一猜嗎?線索就在沉香兩字上。」

徐子陵心中湧起孺慕之情,不但因傅采林是傅君婥的師尊,更因傅采林雙目內閃動著那永恆深邃對生命無限戀棧的神采。自出道以來,他還是首次遇上如此的一個人物。

寇仲卻心叫不妙,傅采林原來是這麼愛玩問答遊戲的,不過總好過動刀動槍,問題是在不知答不出或答錯的後果,會否是被逐離場,忙道:「大師千萬勿要叫我作少帥,若論關係……嘿!」見到對面坐在侯希白不遠處的傅君瑜狠狠往他盯來,及時改口道:「我只是後進小輩,叫我小仲便成。哈!沉香沉香,我聯想到甚麼東西呢?」

目光投往身旁的傅君嬙,靈機一觸哈哈笑道:「當然是像嬙姨般的美人兒哩!人說女兒香嘛!」

傅君嬙鼓腮怒道:「你再敢喚一聲嬙姨,我就斬掉你的臭頭,看你以後如何多嘴?」

寇仲嬉皮笑臉道:「嬙大姐息怒。」

再往侯希白望去,見他露出嘉許神色,信心倍增,向正南而坐的傅采林恭敬道:「小子這答案對嗎?」

傅采林似全不介意傅君嬙和寇仲間的爭鬧,平靜地微笑道:「任何問題均可以有不同答案,少帥的答案直接得令我感到欣悅,美麗的女子肯定是上天對人的恩賜。」

轉向寇仲左下方的徐子陵道:「你又從沉香聯想到何物?」

徐子陵還以為問答告終,正思索三大宗師的分別,如寧道奇的恬淡無為,畢玄崇尚武力和戰爭,那傅采林肯定是對生命的追求、體會和好奇。

聞言一愕後,沉默片刻,一個意念浮現腦際,答道:「若要沉香,須有水才成,大師指的是否水?」

傅采林出乎四人所料的雙目射出沉痛神色,仰望夜空,以充滿傷情的語調道:「你兩人均是天資卓越之輩,令我幾可重見當年君婥遇到你們時的情景。」

傅君嬙嬌嗔道:「師尊!」一副撒嬌不依的女兒家動人神態。

寇仲和徐子陵給傅采林勾起心事,頓感神傷魂斷,說不出話來,更無暇計較傅君嬙的不悅。

傅采林亦像聽不到傅君嬙不滿的表示,緩緩道:「水是活命的泉源,生命的根本,是能令人毫無保留讚美的神跡。若水是因,花便是果。像我身旁的金蓬萊,在早春的山野,最先開花的是它,有如美麗的大自然里朵朵紅雲,美女正是最燦忱的花朵。白日是屬於火的,晚夜是水的天地。沉香因超過水的比重,置水則沉,故名沉香,若沒有水,何來沉香。」

侯希白仰首深吸一口香氣,心神皆醉的道:「不論香氣與名字,均是那麼動人,素煙思暖降頁香,好名字!好名字!」

連跋鋒寒也大感得侯希白及時隨來之幸,因為四人中,以侯希白的性情最接近傅采林,宛是同一類人,而他自己則截然相反。

傅采林往侯希白瞧去,雙目回覆神秘莫測的靈焰,微一點頭,朝居於另一端地氈邊緣,背靠平台石欄,與他遙相面對,目不邪視的跋鋒寒道:「自知爾等來長安一事後,君嬙在我這一邊耳朵說一套,君瑜在我另一邊耳朵說另一套。兩姊妹還為此不瞅不睬,水火不容,可見這世界因異而生爭,生而為人勢難避免,跋鋒寒對此有何看法?」

寇仲和徐子陵知傅君瑜為他們說盡好話,感激的眼光往她投去,傅君瑜卻是木無表情,垂首不語。

侯希白則在飽餐秀色,眾高麗美女人人神態恬靜,似是非常享受今夜的氣氛和對話,只不知她們中有多少人聽懂漢語?

跋鋒寒雙目精光閃閃,迎上傅采林懾人之極的眼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