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卷 第二章 以夜為日

午後的陽光下,凌煙閣的建築組群沒有傳出半點人聲,靜悄悄至異乎尋常。主樓以金箔裝裹的屋橡、鎏金裝飾的大門在日照下閃爍生輝,使撐天而起高低聚散有致的樓房,多添幾分富麗的氣派。

魚兒在水中暢遊撥弄的水聲,雀鳥在林木間的吱喳鳴唱,不但無損閣園與世隔絕的寧靜氣氛,且倍增其空寂神聖的感覺。

柔風拂過,滿園花樹沙沙作響,廣闊的池面泛起輕柔的波紋,春意盎然中另有一股午後懶洋洋的滋味。

踏足杏木橋的足音,對這凌煙閣內與別不同的凈土是一種不必要的入侵和搔擾。

寇仲心中卻是另一番滋味,浮現著尚秀芳的絕世姿容、耳鼓彷佛聽到了她天下無雙的歌曲。

徐子陵想的卻是遠道而來的傅采林,由於與傅君掉的關係,不論傅采林如何對待他們,只好逆來順受。在如此不利的情況下,師公傅采林勢成長安城內最令他們頭痛的人。

步上石階,抵達敞開的大門前,韋公公恭敬的道:「少帥請在此稍候片刻,待小人進去通傳。」

韋公公沒入大門後,三人瞧進主堂,被一座反射出五光十色的雲母屏風擋著視線,可見到的是紫紅色的地板鋪放著厚軟的波斯地毯,不但增添異國的風味,更加強因傅采林法駕寄居此地的神秘氣氛。

寇仲苦笑道:「這叫醜婦必須見家翁,又如烈小子說的有緣千里能相會,待會師公倘要執行家法討回我們的武功,該怎辦好?」

跋鋒寒傲然微笑道:「此正跋某人堅持同來的主因,文的由你們負責,武的一概由跋某接著,不是所有問題迎刃而解嗎?跋某正要見識……噢!」

寇仲和徐於陵聽得大吃一驚時,韋公公從屏風後轉回來,身後隨著一麗人現身,不但跋鋒寒虎軀一震,中斷豪語,寇、徐亦一時看呆了眼,心中湧起深刻難言、肝腸欲斷的滋味。

出現眼前的是久違了的傅君瑜,她一向神韻氣質酷肖傅君婥,當年縱使在顏色艷麗的武士服包裹遮藏下,仍使寇仲和徐子陵聯想到身形音容酷似的傅君婥。更何況此刻她換上如雪白衣,打扮一如昔日的傅君掉,更彷如傅君掉復生,重臨人世,怎不勾起兩人永遠藏在心底對傅君掉的思念。

她比起返高麗前較為清減,一對秀眸默默含愁,神色平靜地打量三人,來到三人前三步許處盈盈俏立,輕輕道:「公公請在此稍候片刻,君瑜有幾句話想私底下跟他們說。」

韋公公逢迎李淵慣了,忙道:「小人在院門外恭候!」說罷掉頭過橋遠去。

待韋公公消沒於林木間游蜒的走廊後,傅君瑜目注跋鋒寒,淡淡道:「為何送我回國的非是跋鋒寒而是宋師道呢?」

跋鋒寒愕然輕顫,一時語塞說不出半句話來。

傅君瑜露出一絲充滿自憐意味的蒼涼笑意,道:「過去的事不用計較,亦沒法計較。師尊正在睡午覺,我可安排你們今夜子時與他老人家見面。」

寇仲一呆道:「睡午覺?」

傅君瑜漠然道:「這是師尊數十年來的習慣,他認為夜晚是最美麗的,所以當人人上床就寢,正是他欣賞和享受生命的時刻。唉!你們為何要到長安來,難道不知師尊對你們沒有好感嗎?到今天,他仍認為大師姊是因你們而送命的。」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你眼望我眼,仍不知說甚麼話好。

徐子陵偷看跋鋒寒一眼,後者目不轉睛地盯著傅君瑜,雙目射出複雜難明的神色。

傅君瑜並不理會跋鋒寒的盯視,柔聲道:「你們在龍泉的所作所為,大大加深敝國上下對你們的誤會。今趟隨師尊來者,還有被譽為僅在師尊之下敝國最出色的高手『五刀霸』蓋蘇文,而與他結伴到長安的除有韓朝安、金正宗外,還包括對你們恨之入骨的馬吉、他的手下党項第一高手拓跋滅夫,他們寄身於通化門附近永嘉里的涼園,聽得你們要來,人人摩拳擦掌,誓雪前趾,你們怎可如此魯莽,難道不曉得大唐由上而下,沒有人會對你們懷有好感嗎?你們與李世民的勾結,更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見,縱然事實並非如此,別人仍會這麼想。」

寇仲艱澀的道:「小師姨呢?」

傅君瑜聽他喚傅君牆作小師姨,沒好氣地橫他一眼道:「在師尊駕前,千萬勿師姨師公的亂叫,以免局面更不可收拾。君牆去了涼園見蓋蘇文,否則立即有你們好受。師尊最疼惜她,而她對你們的印像是劣無可劣。當年若你們肯讓她殺宇文化及為大師姊報卻血海深仇,情況該不致發展到現今的地步,可是這一切都已成為不可改移的事實。你們若想活著離開長安,愈早走愈好。」

徐子陵苦笑道:「我們肯應邀而來,早預料到會出現眼前情況,多謝瑜姨關心。」

傅君瑜嘆道:「早知勸不動你們,在敝國內也只有我明白你們是怎樣的人。現在師尊最不願見到的是另一個強隋的出現,那隻會為我們帶來大災禍,更不願見中土最超卓的三個人聯成一氣,此念與以畢玄為首的使節團心意相同、敵愾同讎,希望你們能體會到我說話背後的含意。」

寇仲問道:「師公和老畢碰過頭沒有?」

傅君瑜噴道:「還要師公長師公短的亂叫,氣死人哩!他們尚未見面,只交換過禮物。人家該怎說好呢?任你們有三頭六臂,在如今人人對你們步步為營的情況下,你們是沒有任何機會的,給我滾回去好好想想!」

寇仲忙道:「我想見秀芳大家。」

傅君瑜回覆平靜道:「秀芳大家囑我告訴你,稍候她會登門造訪少帥,三位請回去吧!若我沒有另作知會,今晚子時三位可到此謁見師尊。」

說罷轉身沒入屏風後,留下三人對著五光十色的雲母屏風發獃。

李世民所料不差,人城後的風險詭變,確大大出乎他們想像之外,他們已由暗轉明,在舉事前處於絕對被動的劣局。

來到橋上,寇仲忽道:「對女人還是侯小子較有辦法,做一件能感動得使致致忘掉過去一切的事,此招數果然靈驗如神。」

徐子陵嘆道:「你在惱尚秀芳,所以故意去思念宋玉致。」

寇伸手搭跋鋒寒眉頭,頹然道:「這小子真明白我。」

跋鋒寒沒作聲的領先而去,後面的寇仲和徐子陵交換個眼色,均曉得跋鋒寒因傅君瑜生出心事。

到達外院門,韋公公召來馬車恭候,好送他們往興慶宮。

韋公公城府極深,沒有隻語片言探問他們與傅君瑜的對話。

馬車沿宮內御道在十多名禁衛策騎前呼後擁下,往承天門方向馳去。在太極宮內,只有李淵和皇室人馬有此特權,可見至少在表面上李淵是做足功夫,視他們作國賓。

馬車上不便交談,且三人各有心事,一片靜默,陪伴他們的只有馬蹄聲和車輪擦地的響音。

寇仲透簾瞧著沿途景觀變化,心中思潮起伏。不用傅君瑜提醒,他早知身陷險地,由李世民精微的分析,猜到李淵在魔門影響下,傾向太子妃嬪黨。但形勢並非對他們完全不利,因為李淵和建成、元吉間是有矛盾存在,關鍵處在李淵和建成的分異。

李淵身為大唐帝君,除尚未能完全統一天下外,事實上已成為天下最有權勢的人,天下三大都會坐擁其二,收穫豐富,固比任何人更珍惜所佔有的一切。對他來說,若能得寇仲聯手應付塞外聯軍,當然理想,不但能夠消弭外患,且可待至寇仲退返梁都後再從容收拾李世民,說到底是李淵根本沒有信心和勇氣去獨力應付頡利,宮廷的生活早軟化李淵的志氣。

李建成卻是初生之犢,且挾戰勝劉黑闥大軍凱旋而回的威勢,兼且從未領教過外族騎射的厲害,自然對頡利生出輕視之心。他的如意算盤將是先一舉收拾寇仲和李世民,清除統一天下和穩坐唐室寶座的障礙,再全力應付入侵的塞外聯軍,因為建成有信心他可應付得來。

李淵和建成均有殺他寇仲之意,是全無疑問。但因兩方想法上的分異,故手段不同。只要他能令李淵感到需要他的合作,李淵該不會蠢得在頡利大軍來前剷除他;另一方面,他會盡量刺激建成,迫他動手。

這是個危險的遊戲,他必須拋開一切,全情投入,至乎忘掉尚秀芳,不受男女私情影響大局,好能成為最後的勝利者。

馬車進入橫貫廣場。

蹄聲驟起,一騎從東宮方向疾馳而至,寇仲三人訝然看去,來的竟是「影子劍客」楊虛彥。

寇仲掀簾笑道:「楊兄別來無恙!」

楊虛彥以微笑回報,通:「虛彥因事未能參加歡迎少帥駕臨的盛典,故特來向少帥問安請罪。」策騎直抵車窗旁,與他們的馬車並排往皇城推進,又同徐子陵和跋鋒寒打招呼,外人還以為他們是故友重逢。

寇仲細察他神態氣息,曉得他融會不死印法和《御盡萬法根源智經》的奇異功法又有突破進境,說不定已能彌補以前初學的不足和破綻。欣然道:「楊兄確不負影子刺客之名,神出鬼沒的,像今趟小弟便從沒想過你會在光天化日下,出沒於大廣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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