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卷 第九章 新的起點

凈念禪院知客室內。

一身尼服的梵清惠看罷宋缺的密函,納入懷裡,神色平靜的目光掃過坐在右邊的愛徒師妃暄,再落在左方的徐子陵處,油然道:「閥主在信內提出一句很有深意的話,是我們的世界正不斷找尋新的起點。當李世民登上帝位,高門大閥總攬政治和經濟的局面勢被徹底粉碎。李世民雖出身最有權勢的門閥,卻是因為破除門閥權勢而始能得位。故門閥制度雖因他攀上顛峰,亦因他損毀破落,影響所及,魏晉南北朝至乎舊隋的最重要政治因素再不復存,新朝將有全新的氣象。」

師妃暄問道:「宋閥主既有此看法,他本身有甚麼打算?」

梵清惠欣慰的微笑道:「宋兄是從不受名位權勢羈絆的智者,他會待天下統一安定後,解散宋家震懾南方的勢力。」

徐子陵心中一震,更添對宋缺景仰之情。宋缺的做法確不負梵清惠智者的美譽。一天有宋缺在,又或寇仲、徐子陵仍在生,宋家的權勢是絕不會出問題的。可是政治是無情的,大一統後的新朝不會容許有其他任何龐大武裝力量的存在,所以當宋缺、寇仲等一一作古之後,僅存的宋閥倘仍保存雄據一方的妄念,將會大禍臨頭,宋缺此著,確是目光遠大,把未來對宋家子孫的災禍化解於無形。

梵清惠道:「我特別說出此事,是希望子陵深悉此中利害。子陵在李世民登上帝位前,先一步告知他宋兄此一心意,會生出更大的效用。」

徐子陵明白過來,宋缺在仍可有力扭轉乾坤、左右天下大局的時刻,決定這個有關宋閥命運的做法,比甚麼說話更有力地表示他對李世民統一天下的支持,使李世民去卻耿在胸臆的心事。因李世民的得天下是因宋缺和寇仲大力相助,他對宋家自是感激,卻也深存忌憚,宋家若由此坐大,會在他施政上生出嚴重的梗阻。

新的朝代,自該有新的制度。宋缺這句話,正式宣布門閥制度的死亡。

梵清惠再淡淡道:「宋兄很多想法均是從刀道的刻苦修行中領悟出來,此著亦若如他天刀般大有一往無還的架勢,只有如此才有機會永久的化干戈為玉帛,也去了我一件心事。」

徐子陵心中佩服得五體投地,不論是宋缺或梵清惠,其思考方式均是從整個大時代和全局著眼,故能見人之所不能見,像他和寇仲便從沒有考慮過李世民得天下後宋家勢力會影響新朝的問題。

梵清惠又道:「宋兄在信中另有一個提議,若李世民成功登位,希望他萬勿改變國號,仍須沿用唐號,如此對安定民心,可起關鍵作用。」

師妃暄現出罕見的嬌痴神態,秀眉輕蹙道:「師尊啊!閥圭在信中沒提起其他事?」

梵清惠微笑道:「暄兒想知道?」

師妃暄美睜往徐子陵飄來,問道:「子陵想知道嗎?」

徐子陵突然生出與師妃暄似是小夫妻打情罵俏的醉人感覺,她此刻只像向恩師撒嬌的小女孩,雖然事實上他並沒有任何意圖去知曉梵清惠和宋缺間的私隱,卻不得不表示與師妃暄有同一心意,只好勉強點頭。

師妃暄嫣然一笑,白他一眼,大有「算你識相支持」的意思,轉向乃師梵清惠道:「如今是二對一,師尊說吧!」

徐子陵湧起奇異的感覺,他對梵清惠的第一個印像是她沒有擺任何齋主的架子,平易近人,到此刻他更感受到她們師徒間的親昵關係。

梵清惠不但不以為忤,且微笑道:「暄兒既想知道,為師告訴你又如何?宋缺邀為師到嶺南與他見面。」

師妃暄平靜的道:「師尊意下如何?」

梵清惠淡淡道:「在返靜齋前,為師會到嶺南一行。」

轉向徐子陵道:「子陵對長安之戰有多少把握?」

徐子陵苦笑道:「我們的唯一優勢是藉楊公寶庫發動突擊,所以必須一戰功成,否則永無另一個機會。問題是長安目下的形勢異常複雜,李淵得其他兩閥高手的助力,實力倍增,若正面硬撼,只他的禁衛軍便非我們所能消受,且長安宮城等若內長安城,攻打宮城跟正式攻打長安城沒大大分別,所以實不敢具何自信。更何況對付禁衛軍及長林軍外,我們發動時,畢玄和傅采林均大有可能身在長安,會更添變數。」

梵清惠輕嘆道:「凡事有利必有弊,於今寧道兄和宋兄兩敗俱傷,無法於此關鍵時刻出力,重責將落在你們新一代的肩膊上,所以宋兄始有世界正不斷找尋新起點的感慨。子陵勿要忘記你們最大的優勢,除楊公寶庫外,尚有少帥、秦王和子陵等你幾個人的影響力,可發揮意想不到的作用,千萬勿輕忽視之。」

徐子陵聽得心領神會,領首受教。

師妃暄輕輕道:「暄兒最擔心的還是石之軒。」

徐子陵心頭暗震,由於自己與石之軒因石青璇的存在而有著曖昧微妙的關係,使他對石之軒提防之心還沒師妃暄般強烈。而事實上不論才智、武功、識見、陰謀手段的運用,天下能全面勝過石之軒的人根本不會存在。如非有石青璇這破綻,在與石之軒的鬥爭上自己和寇仲早敗下陣來。假設石之軒際此緊要關頭,全力對付他們,他們肯定一敗塗地。

梵清惠問他道:「子陵在這方面有甚麼看法?」

徐子陵暗嘆一口氣,沉聲道:「我們到長安後,第一件要辦妥的事,就是先要清除石之軒這障礙,否則一切休提。」

寇仲跨進燈火通明的內堂,雷九指、侯希白和陰顯鶴三人圍坐堂心圓桌,似乎正在爭執。隨在他身後的跋鋒寒留在入門處,斜挨門廊,兩手環抱,饒有與趣地瞧著堂內四人。

寇仲來到侯希白和陰顯鶴後方,探手搭上兩人肩頭,訝道:「你們吵甚麼?」

雷九指嘆道:「我和小侯費盡唇舌,也不能說服他留在這裡。」

侯希白苦笑道:「你與失散十多年的妹子重逢到現在有多少天?怎可貿然到長安冒險?你不為自己著想,也不要令小鶴兒擔心。」

雷九指愈說愈氣道:「問他非去長安不可的原因,他卻死不肯說。」

寇仲移到三人對面坐下,上下打量陰顯鶴好半晌,哈哈笑道:「我猜到陰兄非到長安不可的原因哩!」

陰顯鶴立即老臉一紅。

寇仲拍桌喝道:「我真的猜中哩!」

遠在堂門處的跋鋒寒嘆道:「陰兄中了寇仲的奸計啦。」

雷九指和侯希白恍然而悟,寇仲第一句純是唬哄陰顯鶴,而因他臉紅的反應,推測出真正的原因。

侯希白明白過來,啞然失笑道:「有個這麼好的理由,陰兄何不早說?還要令我和雷大哥煩足半晚。」

雷九指向寇仲豎起拇指贊道:「還是你行。因為紀倩要回長安去,所以陰兄忍不得兩地相思之苦。」

陰顯鶴頹然道:「我正是怕你們這樣調笑我。」

足音響起,小鶴兒像一頭快樂的小鳥般直飛進來,經過跋鋒寒時還向他扮個可愛的鬼臉,氣喘喘的來到寇仲旁坐下,道:「我要隨寇大哥到長安去。」

陰顯鶴劇震色變道:「你不準去!」

小鶴兒立即雙目通紅,含淚瞧著陰顯鶴道:「玄恕公子要為父報仇,我怎可以不出力?不要小覷我,我很懂得如何打聽情報的。」

「噗!」

眾人往大門瞧去,王玄恕淚流滿臉的跪在內堂進口處,悲切道:「少師請准玄恕隨行往長安。」

寇仲瞧瞧小鶴兒,又望望王玄恕,皺眉道:「玄恕快起來!」

王玄恕嗚咽道:「請少帥先答應玄恕。」

寇仲抓頭道:「我忽然感到很不妥當,究竟是因何而起?」

跋鋒寒悠然走過來,道:「少帥感到不妥當,是有道理的。今趟長安之戰,其兇險處不下於千軍萬馬對決沙場,只是把場地搬進城內去,同時包括巷戰和攻打宮城的激戰。打仗就有打仗的規矩,絕不能含糊,否則我們將輸掉這場決定性的大戰。」

說到最後一句,在小鶴兒另一邊坐下。

寇仲拍桌道:「鋒寒說話例不虛發,果是句句金石良言。」

小鶴兒淚花滾動的往跋鋒寒瞧去,問道:「甚麼是打仗的規矩?」

跋鋒寒淡淡道:「首先是上令下行,我們有天下最擅攻的寇仲,最擅守的李世民,肯定可擬出最完美的攻防戰略,可是若上有命令,而下面的人各有自己主張,甚麼戰略頓成徒然。所以一切行動及每個人的任務,均須由少帥分派,你可提出意見,卻必須由少帥作最後決定,不得異議,否則如何能發揮我們最大的戰力?」

轉向王玄恕喝道:「玄恕公子還不起來?」

王玄恕劇震一下,垂首起立,慚愧的道:「玄恕知罪!」

寇仲道:「玄恕放心,我定會讓你有出力的機會,但不必斤斤計較是否能親自手刃楊文干或楊虛彥,整體的勝利才是最重要。否則我們縱能脫身或取得一時的勝利,天下仍勢成南北或關中關外對峙的局面,百姓還不知要受多少苦痛!個人的恩怨在這種情況下理該放在次要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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