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卷 第二章 至善之戰

他們繞過大雄寶殿,來到徐子陵與師妃暄昨晚交談的亭園內,除了不斷從後方大雄寶殿傳來的經誦外,四周空寂無人,只有雪花輕柔地默默從天飄降。

寇仲笑道:「我有種感覺:就像變成蜜糖那般,所有嗅到香氣的好蜂壞蝶,都趕來分一點滴。」

兩人任由雪花落在身上,腳步不停的朝跟大雄寶殿遙相對峙的天王殿走去。殿後佛塔高聳,殿宇重重,左方似為僧侶寢居的處所,右邊則為齋堂、客室等建築物,規模宏大。

徐子陵搖頭笑道:「你這小子,不時要來幾句不倫不類的比喻話兒,狂蜂浪蝶競逐花蜜,只適用於男追女的情況。我們只因惹得一身煩惱,人家要找麻煩便來尋上我們而已!」

天王殿內,中供大肚彌勒,背塑韋馱,左右分列四大天王,東西南北各護一天。塑工精絕,形神兼備,生動逼真。

四大聖僧,並排背著大門坐在佛壇前四個蒲團上,左右兩邊是曾和徐子陵交手的道信大師和智慧大師,中間旁放禪杖的一僧就是寇仲見過的華嚴宗帝心尊者,剩下來的一僧枯瘦黜黑,身披單薄的灰色僧袍,當然是祝玉妍譽之以枯禪玄功稱冠於世的三論宗嘉祥大師。

四僧默然結迦跌坐,就像多出來的四尊菩薩塑像,卻又令人在視覺上絲毫不感突兀,有如融渾進廣闊廟堂的空間去。

一炷清香,點燃著插在供奉的鼎爐正中處,送出香氣,瀰漫佛殿。

寇仲並沒有被這種壓人的神聖氣氛所懾,踏前一步,哈哈笑道:「四位大師聖駕安祥,寇仲徐子陵兩小子特來參見。」

四僧同喧佛號。

四僧聲音不一,聲調有異,道信清柔,智慧朗越,帝心雄渾,嘉祥沉啞,可是四人的聲音合起來,卻有如暮鼓晨鐘,震蕩殿堂,可把深迷在人世苦海作其春秋大夢者驚醒過來,覺悟人生只是一場春夢!

寇仲和徐子陵都生出異樣的感受。

嘉祥大師以他低沉嘶啞,但又字字清晰,擲地有聲的聲音道:「兩位施主果是信人,若能息止干戈,更是功德無量。」

寇仲微微一笑,從容道:「難得大師肯出手指點,我寇仲怎可錯過這千載一時的良知,不知如何才算過得四位大師這一關?」

道信大師哈哈一笑,道:「大道無門,虛空絕路,兩位施主只要能從來的地方回去,以後兩位愛幹甚麼,我們絕不干涉。」

兩人聽得你眼望我眼。

道信的話暗含玄機,無門既可指天王殿的大門,也可指外院的山門,兩者遠近不同,自是大有分別。

四僧且至此刻仍是背向他們,殿外風雪漫空,氣氛更覺玄異。

徐子陵感到落在下風,問也不是,不問更不是。暗捏大金剛輪印,沉聲喝出真言。

「臨」!

四僧表面一點不為所動,但兩人的眼力何等厲害,均察覺到他們頸背汗毛豎動,顯然被徐子陵這含蘊佛門最高心法的真言所動。正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帝心尊者雄渾鏗鏘的聲音道:「善哉!善哉!徐施主竟精通真言咒法,令老衲大感意外。言咒既出,青山綠水,處處分明。未知此法得於何處,乞予賜示。」

原本非常濃重的奇異心靈壓力和氣氛,在徐子陵的真言咒後,已被摧散得無影無蹤,其中玄異之處,非身受者絕難明白。

徐子陵淡然一笑,徐徐道:「此為真言大師於入滅前遊戲間傳與小子的。」

智慧大師低喧佛號,柔聲道:「心迷法華轉,心悟轉法華。原來徐施主曾得遍游天下佛寺的真言傳以佛門秘法,難怪昨晚能不為我們所動。」

嘉祥大師忽然道:「兩位施主可以出招!」

寇仲和徐子陵均愕然以對,四僧一派安詳自得,又是以背脊向看他們,在佛殿肅穆莊嚴的氣氛下,配合他們靜如淵岳,莫測高深的行藏,自有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勢,教他們如何出招。

且四僧渾成一體,實有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氣概,圓滿無瑕,無隙可尋。

朝這麼一個「佛陣」出招,任兩人如何自負自信,仍有燈蛾撲火,自取滅亡的恐懼。

掉頭而走嗎?更是下作窩囊,且與寇仲先前說滿了的話大相違背。氣虛勢弱下,更是不堪一擊。

倏地里他們心知肚明,嘉祥大師這麼輕輕一招,又重新穩估上風,把他們逼到進不能、退不得的劣境。

寇仲發出一陣長笑,震蕩大殿。「篤篤篤篤」!

就在他笑聲剛揚,嘉祥大師敲響身前的木魚,是那麼自然而然,偏又像與寇仲的大笑聲格格不入。

寇仲發覺很難再「放任」的暢懷笑下去,倏地收止笑聲。

木魚聲同時而止,怪異之極。

寇仲駭然道:「大師真厲害,這是否甚麼木魚真言?」

道信哈哈笑道:「小寇仲真情真性,毫不造作虛飾,放之自然,難得難得。」

「鏗」寇仲掣出背上井中月,再一聲長笑,一刀劈出。

四僧同時動容。

徐子陵也心中叫絕,皆因此實是唯一「破陣」的無上妙法。

這-刀並非擊向四僧任何之一,而是劈在四僧背後丈許外的空處,落刀點帶起的氣勁,卻把四僧全牽卷其中。

要知剛才兩人是攻無可攻,守無可守,沒有任何空隙破綻可供入手。且寇仲笑聲被破,便被逼處下風,若無應付手段,情勢將更加如江河下瀉。但他這忽然出刀,卻把整個形勢扭轉過來,只要四僧運功相抗,以平衡氣勢,寇仲等若破了他們非攻非守,無隙可尋之局。在氣勢牽引相乘下,寇仲還可化被動為主動,把「棋奕」變作「井中八法」其他厲害招數,那時進可攻,退可溜,再非先前動彈不得的劣勢。

帝心尊者高喧佛號,不知何時禪杖已到了他手裡,同時翻騰而起,來到寇仲前方上空處,連杖掃來。

寇仲叫了聲「好」,發動體內正反之氣,往後疾退。徐子陵則跟他錯身而過,暗捏大金剛輪印,一拳擊出,正中杖頭。兩人的移形換位,就如幽林鳥飛,碧澗漁跳,都是那麼全發乎天然,渾然無痕。

帝心尊者的「大圓滿杖法」,講求的是「隨處作主,立處皆真」自由圓滿的境界,從無而來,歸往無處。無論對方防守如何嚴密,他的大圓滿杖仍可像溪水過密竹林般流過。初時估量寇仲只能運刀擋格,那他將可展開杖法,無孔不入,無隙不至的以水銀瀉地式的攻擊,把寇仲的鬥志信心徹底消毀。

豈知寇仲不進反退,換上的徐子陵則以大巧若拙的驚人手法,在他杖法生變前一拳硬撼杖鋒。以帝心尊者修行多年的禪心,亦不由一陣波盪。

道信、智慧兩人則心中暗栗,知道經昨夜一戰後,徐子陵再有突破。

「啪」的一聲,有如枯木相擊。

徐子陵感到帝心尊者大圓滿杖的內勁深正淳和,有若從山巔高處俯瀉的淵川河谷,廣漠無邊,如以真氣硬攻進去,等於把小石投向那種無邊空間,最多只能得回一下迴響。思定智生,當然不會學昨晚般妄想借勁,暗捏印訣,把對方杖勁往橫一帶。

帝心尊者垂眉喝道:「徐施主確是高明。」說話間禪杖先順勁微移,倏地爆起漫天杖影,往徐子陵攻來。

徐子陵像早知他會有此一著般,閃電橫移,蓄勢以待的寇仲弓背彈撲,一招「擊奇」,井中用化作黃芒,硬攻進如狂風暴雨的杖影深處。

「當」杖影散去。

帝心尊者柱杖而立,寇仲則在他十涉外橫刀作勢,雙目精芒閃爍,大有橫掃三軍之慨,兩人隔遠對峙,互相催迫氣勢,殿內登時勁氣橫空,寒氣迫人。

道信、智慧、嘉祥同喧佛號,倏忽間分別移往各處殿角,把三人圍在正中。

嘉祥大師這下站起來,比徐、寇兩人還要高上三、四寸,瘦似枯竹,臉孔狹長,雙目似開似閉,左手木魚、右手木槌,自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有道高僧風範。

智慧低吟道:「兩位施主比我們想像中的更見高明,貧僧佩服。」

能迫得他們四人決意同時出手,說出去已可非常自豪。

帝心尊者嘴角逸出一絲笑意,柔聲道:「寇施主這一刀已得刀道要旨,萬千萬變化於不變之中,迫得老衲也要舍變求一,改守為攻。天下間除『天刀』宋缺外,恐怕沒有人能使出這麼的一刀來。」

寇仲持刀的右手此時才從酸麻中回覆過來,想到自己能和這佛門似仙佛級數般的人物硬拚一招而沒有吐血受傷,立即信心倍增,從容一笑道:「幸好今天不是與諸位大師以性命相搏,不如就以此香立約,假若香盡我們仍不能離開此殿,就當我們作輸,如何?」

道信笑道:「小寇仲快人快語,就此作定。否則我們這四個老傢伙會顯得太小氣哩!」

寇仲一聲長嘯,神態威風凜凜,豪強至極,冷然道:「此香怕仍有半個時辰可燒,小子就藉此良機,先向尊者討教高明,不過請諸位大師留意,小子是會隨時開小差溜掉的。」

語畢,踏出三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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