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卷 第一章 月夜深談

就算傾盡所有的語言,也描述不出石青璇簫音所賦予的感覺和想像空間的萬一。

今趟奏曲比之在王通大宅或蝙蝠洞府又截然有異,若說以前是超凡入聖的簫藝示範,今次則是發自心靈無限深處的陳訴,尤其當徐子陵知曉她以無奈和血恨寫成的身世後。

石青璇婉轉凄迷的簫音完全不受任何已知樂曲或陳腔濫調所局限,而是近乎本能的聯結乎天地間所有感人肺腑的仙音妙韻,鬼斧神工的把你領進她哀迷的音樂世界去。也使聆聽者踏足到平常可望不可及,又或不敢踏足的心靈禁地內。

變幻豐富的簫音,從她置身的窗檯像一朵朵鮮花般綻放開來,神妙地把小樓分間內外的隔閡徹底粉碎。高亢昂揚處,彷如在九天之外,隱隱傳來;低回處,則若沉潛淵海,深不可觸。

簫音像命運般緊纏徐子陵的心神,每個音符都深烙在他的內在某一處所。音與音間的銜接有如天成,絕無絲毫瑕疵。在她簫音的對比下,所有言語都變得空泛乏力。攝人魂魄的樂聲令深藏的情素應召而出,教人難以排抑。

徐子陵呆望著她持簫獨奏,像擁有了窗外所有夕陽的動人美景,心中湧起綿綿不斷的憐惜和愛慕,不由也感嘆己身的迷惘和弧寂,翱翔於某一失落的荒原內。在廣壤無邊、神秘迂迴的音樂凈土裡,徐子陵的想像被引領得無限地延展,一時似如跨越了生命和死亡的局限,一時又若永遠也不能從感情的迷宮脫身而出。

由傅君綽的死亡到素素的辭世,人生就似一個沒完沒了的噩夢。一幅接一幅的回憶浮現腦際。他的情緒和簫音似高手過招般密切挈合,並肩前進,勇闖心靈無限深處。

靶人的旋律節節冒出,剔透得猶如荷葉上滴滴晶瑩的露珠,接著天地暗黑下來,最後的一抹斜陽消沒在窗外地平遠處。

簫音像終止了。又似可永遠繼續下去。

石青璇緩緩把玉簫擱在懷裡,神色平靜,就像剛才的簫曲與她沒有半點關係。

中秋後的月色透過林木縫隙泄在窗台上,把她向外的一面染得皎潔燦爛,向著徐子陵的一邊卻沒在暗黑里,強調了她優美的輪廓和體態,四方的窗框和嬌柔的動人女體對比強烈,形成一幅像與溫柔的月色融渾為一的絕美圖畫。

哀幽感人的簫音仍在腦際縈繞來去,心中填滿令他低回不已的奇異情緒,情不自禁的讚歎道:「青璇此曲,我這一生休想忘記!」他心中正想著她的名字,不自覺下衝口而出。

石青璇輕垂螃首,輕輕道:「算你還有點良心吧!人家尚是首次全心全意為另一個人獻技,雖然聽的並不止是你一個人,但我的心只是想給你聽。」

徐子陵微感錯愕,旋即想到堡內定有其他人,自然會聽到從小樓飄揚簫音,那會是另一番滋味。

石青璇朝他瞧來,漫不經意的道:「解暉和解家諸人,一直央奴家為他們吹奏一曲,但青旋一直不肯答應,今日因利乘便,既完成奴家對你的承諾,亦還了他們的心愿,這是否一舉兩兼備呢?你不會介意吧?」

她的聲線柔雅溫純,說話間的呼吸聲彷如微波拂盪,甜美的聲音本身便帶有強烈的音樂感,何況在如此溫馨的月夜,徐子陵那還會計較是否一人獨享仙曲,且他更非心胸狹窄之徒,脫口而出道:「你的歌聲必定同樣動聽。」

石青璇失笑道:「原來徐子陵是這麼貪心的,得隴後更望蜀,來!坐到人家對面好嗎?我想仔細看看你是怎樣的一個人。」

徐子陵長身而起,洒然笑道:「你是否想以牙還牙,不忿給我得窺絕世容色,所以也要看看我。不過請勿看得那麼仔細,我這人缺點處處,留心點就可瞧出來。」

說時移往窗檯,石青旋仰首,香唇輕啟的道:「你用錯詞語哩!該是以眼還眼。那麼目不轉睛的盯著人家,令人從未試過這般不自然的,差點要從窗檯跳下去,就那麼一直走回幽林小谷。」

徐子陵卓立窗檯旁,只要移前少許就可觸碰到她的芳體,俯首下視,像揉合了光明和黑暗的玉容更是清麗得不可方物,明亮的眼睛在修長彎曲的眉毛下顧盼生妍,丹唇開合時,兩個可人的梨窩天然地現在頰邊,長秀潔美的脖頸更是線倏誘人,雪膚外露。

在這麼近的距離聽她說話,似是她正對自己吹氣耳語,又像遙不可測的遠方拂來輕紗般溫柔的陣陣清風,徐子陵首次湧起把一位女性擁入懷中,輕吻她香唇的衝動,一時間竟呆了。

石青璇出其不意的探出縴手,在他肚子推一下,帶點不耐煩的道:「快脫掉鞋子,獃頭鳥!」

徐子陵心中一盪,回醒過來,笨拙的脫靴,然後盤膝坐在窗檯的另一邊,背脊挨在窗框時,嘆道:「原來是這麼舒服的。」

明月掛在林梢高處虛茫的夜空間,又大又圓,大自然是那麼神秘浩瀚,這一切究竟是從何時開始,在甚麼時候終結,又或無始無終?

石青旋天仙般溫柔素凈的聲音傳入他耳內道:「我歡喜夜晚,總不願睡覺,帶著日夜交替那抹黃昏的哀愁,然後進入恆深的寂靜,可以是燦爛的星空,也可以是凄風苦雨的暗夜,又或像今晚月照當頭,引人馳思的美景,那感覺多美。」

徐子陵收回仰觀明月的目光,朝她瞧去,只見她正凝望夜空,月色灑在她臉上,心中劇顫道:「你真美!」

石青璇平靜地迎向他的目光,深深的注視他,淺嘆道:「這是你第二趟對人家說這輕薄話兒哩!」

雖被她指為輕薄,但她的語調神態卻沒絲毫批判怪責的意味,反令徐子陵感到當日在蝙蝠洞衝口而出的讚美,她正謹記在芳心深處。

但他卻不知該如何回答。

石青璇垂下俏臉,盯著橫放腿上的玉簫,以微僅可聞的語音道:「我很害怕!」

徐子陵愕然道:「害怕甚麼?」

石青璇仰臉橫他一眼微嗔道:「當然是害怕自己,難道害怕你嗎?傻瓜!」

徐子陵雖非像侯希白般對男女間事身經百戰,終是敏銳善感的兒郎,怎也聽出石青璇對自己大有情意。心中一熱,差點就想湊過去試探的痛吻一口。不過只要想起這美女的風格獨特,行事不可測度,若然自己的感覺竟是一場誤會可就尷尬和難過得要命!忙壓抑這誘人的衝動,目光灼灼的道:「自己有甚麼好害怕的?」

石青璇甜甜淺笑,玉頰的小酒渦更深更迷人,有點俏皮的道:「請恕青璇賣個小關子,先問子陵兄一個問題,若肯給我從實招來,說不定青璇肯把這秘密告訴你。」

徐子陵享受著她醉人的風情,同時心中生出警惕,石青旋的精靈刁鑽,以前早領教過,表面則不動聲色,淡然道:「石小姐請賜教!」

石青璇瞧他好半晌後,看似隨意的道:「你是否因師妃暄而動心呢?」

徐子陵措手不及的失聲道:「甚麼?」

石青璇美目精芒閃閃,秀眉輕蹙的道:「只看你詐作聽不清楚來拖延時間,青璇已知道答案,子陵兄不用說啦!」

徐子陵老臉通紅,苦笑道:「石小姐實不該提出這個問題,因為我從不把師小姐與人世間的男女之情聯想在一起,所以才聽得慌了手腳。嘿!你為何想知道?」

石青璇淡淡道:「師妃暄就像當年的我娘,愈是不食人間煙火,高不可攀,愈令那些自命不凡之輩趨之若騖,以能得到她的青睞為至高榮耀。正因有娘的前車為鑒,所以師妃暄在這方面份外小心,但不代表她比娘能更有自制力。」

徐子陵深吸一口氣,坦然道:「若說不動心就是矯情作偽,但卻未必與男女之情有關。在來川的棧道上,途中見到從對崖傾瀉而下的一道飛瀑,我也曾駐足觀賞,心迷神醉。那只是對美好事物的欣賞,不須妄求擁有,就像天上的明月,亦不可能獨自去擁有。」

石青璇微笑道:「你這麼費力解釋,究竟是想向人家表明心跡,還是想知道我害怕自己的秘密呢?」

徐子陵給她咄咄逼人的辭鋒弄得手忙腳亂的招架道:「嘿!我只是以事論事。唉!小姐究竟想我怎樣作答?」

石青璇「噗嗤」嬌笑道:「你是否對師妃暄情有獨鍾,人家根本不會介懷,青璇早立下決心,要終老小谷,長伴娘的墳塋,此外再無所求。」

徐子陵像給冷水兜頭澆下般,警醒過來,苦笑道:「多謝小姐提醒,我差點忘了。」

石青璇垂首輕嘆道:「眾生之苦,皆因有情;情海無崖,苦海亦無邊。子陵兄以為然否?」

徐子陵茫然搖頭道:「我不曉得,更不想知道。小姐請謹記我只會留川七日,把『天君』席應誘殺一事,是否應該及早開始作準備的工夫呢?」

寇仲隨卜天志來到船尾處,在他舉手指示前,早瞧到在晨光中的帆影,皺眉道:「這是誰的船?」

經過一天一夜的全速航行,一側是南方的荒山,另一側是茫茫大海。

海洋向東方伸展,直至海天溶為一色。

卜天志搖頭道:「離開長江出海後個把時辰,這艘船就吊在我們船後,當時因來往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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