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尚秀芳像從夢境中的深邃幽谷來到凡間的仙子般出現於眾人眼前時,整個大廳之內,不論男女,目光都不能從這顛倒眾生的名妓稍稍離開。
她令寇仲同時想到師妃暄和婠婠。
尚秀芳既能令人想起前者清雅如仙的天生麗質;同時亦擁有後者那種迷迷濛蒙的神秘美,合而形成另一種毫不遜色於她兩人的特異風姿。
最使人傾倒的除了她那修長勻稱的身段,儀態萬千的舉止神情外,更動人的是她那對能勾魂攝魄的翦水雙瞳,其含情脈脈配合著唇角略帶羞澀的盈盈淺笑,確是沒有男人能抵擋得住的。
寇仲瞧得差點連此行的目的都忘了。
此時樂音忽變,一身素黃羅衣,淺綠披肩的尚秀芳,就那麼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載歌載舞起來。
寇仲此時才看清楚她玉臉沒施半點脂粉,可是眉目如畫,比之任何濃妝艷抹都要好看上千百倍。更不知她是否剛從浴池走出來,沒有任何簪飾就那麼隨意挽在頭上的秀髮,仍隱見水光,純凈美潔得令人心醉。
只聽她唱道:「珠淚紛紛濕綺羅,少年公子負恩多。當初姊妹分明道,莫把真心過與他。仔細思量著,淡薄知聞解好么。」
她唱腔透出一种放任、慵懶而暗透凄幽的味兒,別有一番無人能及的清綺情味,聲腔技巧均沒半點可供挑剔的瑕疵,配合動人的表情,誰能不為之動容。
「洞房深,空悄悄,虛抱身心生寂廖。待來時,須祈求,休戀狂花年少。淡勻妝,周旋少,只為五陵正渺渺。胸上雪,從君咬,恐犯千金買笑。」
拌聲把在場諸人引進了一個音樂的奇異境域里,她那婉轉誘人的嗓音,透過不同的唱功腔調,呈現出某種豐富多姿,又令人難以捉摸的深越味道,低回處傷情感懷,彷如澎湃的海潮般把所有人心靈的大地全淹至沒頂。
但最使寇仲不能自己的,仍是她那種「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不經意地流露出來放任自然的美態。
一曲既終。
樂聲倏止。
棒了好半晌後,全場才發出如雷掌聲,不自覺地紛致頌讚歡辭。
王世充讚歎道:「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那得幾回聞。不知小姐此曲是出自何人手筆。」
尚秀芳輕垂螓首,顯露出如天鵝般優美的修長粉項,柔聲答道:「尚書大人請勿見笑,此曲乃妾身所創。」
王世充欣然道:「我早便猜到,只是要由小姐親口證實吧!果是名不虛傳,尚小姐請入席。」
除玲瓏嬌和歐陽希夷外,眾男土紛紛離席少許,待這天生麗質,才藝雙全的絕色佳麗坐好後,始敢重新入席坐下,以示尊敬。
跟她坐在伸手可及的旁席,寇仲也不由心跳加速。
此時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到她身上,可是卻沒有人敢露出色迷迷的樣子,一來是被她高貴的氣質所懾,更怕是被她看不起;那就永遠失去討她歡心的機會。
王世充首先介紹她與各人認識,輪到寇仲時,尚秀芳美目滴溜溜的在他臉上打了個轉,嬌笑道:「尚書大人不用介紹哩!那晚秀芳還為寇公子擔心了好一陣子。幸好他終大展神威,把姦邪活擒而去。」
她不但口齒伶俐,嘴角生風,且深懂討人歡喜之道,捧贊得親切而不著痕迹,不愧走遍大江南北的名妓。
寇仲在近處觀之,更覺她像朵盛放的鮮花,幽香襲人。而最動人是她的風姿,無論是甜美的聲線,抑揚頓挫的語調,至乎眉梢眼角的細緻表情,都有種醉人的風情,使人意亂神迷。
旁邊的歐陽希夷忽然發出一聲低沉得只有寇仲才聽到的嘆息。
寇仲登時清醒過來,連帶記起此行的目的,隨口應道:「若早知小姐的歌聲比天籟更好聽,那晚定要先聽飽小姐的仙曲才動手。哈!」
尚秀芳見寇仲眼中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心中大訝。
她今年雖只芳華二十一,可是自十三歲便滿師出來賣藝,甚麼男人未見過?尤其像寇仲那年紀的男子,鮮有見到她而不神魂顛倒的。
這時王玄應為了表現識見,竟跟尚秀芳討論起當時流行的燕樂來。寇仲乘機湊往歐陽希夷細聲問道:「前輩因何事嘆息呢?」
歐陽希夷眼中射出傷感神色,低回道:「太相像了!太相像了!」
徐子陵以腳代馬快奔抵目的地時,宋金剛那座房舍有位威武的大漢剛推門而出,兩人打個照臉,同時大喜。
此君赫然是雲玉真的副手卜天志。
徐子陵忙道:「原來是卜副幫主,寇仲是否在裡面?」
卜天志皺眉道:「寇爺並沒有依約前來,我正想找他。」
徐子陵的心直沉下去,暗忖難道他出了事?
卜天志低聲道:「徐爺,我們可否找個地方說兩句話。」
徐子陵見他神情嚴肅,雖心切寇仲的安危,只好點頭道:「卜兄喚我作子陵便可以,萬勿再稱作甚麼徐爺的。」
卜天志欣然道:「子陵雖已名滿天下,可是情性態度仍和以前全無分別,只是這點便沒有多少人及得上。」
徐子陵把寇仲的事暫拋一旁,心想他自有能力應付危險。與卜天志並肩朝里坊出口的方向走去,淡淡道:「名是虛名,有甚麼可憑恃的。卜兄不是和雲幫主一道的嗎?」
卜天志默然片晌,才搖頭道:「幫主要陪心上人,怎有暇分身,只命我在宋金剛處等候寇爺,看看結果如何。」
徐子陵訝然瞥他一眼,道:「聽卜兄的語氣,似乎對雲幫主心存不滿。」
卜天志沉聲道:「子陵和寇爺都是我卜天志心中佩服和信任的人,所以也不想瞞你們。我對雲玉真的不滿,已非今日始,幫中有這意念的更非只是我一個人。」
徐子陵為之愕然無語。
卜天志指著對街一間小酒鋪道:「不若我們到裡面稍坐再說。」
尚秀芳隨口答王應玄道:「所謂潮流,就是以新為美,以奇為佳。胡樂本身未必勝過我們中土源遠流長的音樂,但卻可供我們借鏡。如天竺、龜茲、疏勒、安國、高麗、高昌和康國的音樂都各有特色異彩,尤以龜茲樂境界最高。在北朝齊、周時傳入,便出現不少把胡樂變化改編成帶有濃厚外族色彩的佳作。」
她以內行人的身份說出在行的話,登時惹起一陣由衷讚美之聲。
玲瓏嬌乃龜茲人,見尚秀芳對自己的音樂評價甚高,大生好感。
可是尚秀芳的心神卻暗系在寇仲身上,他和歐陽希夷卻是席上兩個沒有用神在她身上的人。
歐陽希夷已是飽歷滄桑,年齡近百的老人,對她無動於中毫不為奇;而看來像風流種子的寇仲對她視若無睹,她卻既不服氣也生出對他的好奇心。
寇仲此時正感受著歐陽希夷那濃得化不開的傷懷情緒,思忖著這令人尊敬的前輩高手,正因尚秀芳某一酷肖舊情人的特質和神態,致勾起滿腔傷心往事。同時也記起石青璇傳自乃娘碧秀心的動人簫曲,比之尚秀芳的曲藝亦毫不遜色。
就在此時,尚秀芳甜美的聲音傳來道:「寇公子對胡樂有甚麼看法?」
這個問題換了要徐子陵來答,必是坦白地自認無知。可是寇仲慣了胡謅,順口答道:「當然是很好哩!」
王玄應見尚秀芳主動逗寇仲說話,妒念大作,追問道:「好在那裡呢?」
寇仲登時語塞。眼角瞥見尚秀芳正期待地瞧著自己,心中叫槽,只好繼續胡說道:「音樂和舞蹈,都是心中感受的抒發。只要想想邊疆外廣闊的草原、沙漠和雪山,遍地的牛羊鹿馬,塞外民族馳馬追逐的豪邁氣氛,便知從這種種不同環境發展出來的樂舞,必是非常精彩。」
接著還怕王玄應繼續迫害他,忙扯到正杏目異彩漣漣瞧著她的玲瓏嬌處,笑嘻嘻道:「嬌小姐究竟是那裡人,照我看嬌小姐便像是個樂舞的第一流高手。」
先前說那番話時,他是想著「託身白刃里,殺人紅塵中」尚武遊俠的跋鋒寒和他對塞外的描述來說的,不由也勾起幾分別緒離情。
尚秀芳卻聽得芳心微顫,點頭道:「寇公子這番話極有見地,秀芳尚是初次聽到有人會從這麼廣闊的角度去評說胡樂。」
王玄應卻差點給氣死了,心中不由對寇仲生出既恨且妒的意念。
王世充笑道:「寇先生總能令人驚異,請問各位,誰想得到他對胡樂認識如此之深呢?」
寇仲暗叫慚愧時,玲瓏嬌輕輕道:「奴家是龜茲人,對樂舞只是九流低手,以後不要再亂說了!」
她的說話表面雖帶有責怪之意。但實際上對寇仲的態度已有頗大的轉變,至少肯告訴他自己是那一國的人。
尚秀芳嬌笑道:「原來嬌小姐是龜茲人,真想不到哩!幸好秀芳沒有班門弄斧,否則定要惹姐姐發噱。」
歐陽希夷從深刻痛苦的回憶掙扎出來,介面向玲瓏嬌道:「聽說貴國有種吹管樂器叫篳篥,以木或竹製成,上有九個按指孔,管口處插有蘆哨,音色嘹亮凄怨,在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