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卷 第二章 為君之道

寇仲定神一看,心中也不由暗忖有其子必有其父。

此人長得與獨孤策至少有七分相像,且年紀在外表看來像只差幾歲,故仍異常英俊,但觀其恢宏氣度,則誰都可推想出他就是獨孤閥之主獨孤峰。

他是個令人一眼看去便知是野心極大,要毀掉別人時毫不容情的人。

他雖滿臉笑意,但總帶著殺氣騰騰的樣子,中等身材,但卻有一種顯示出非凡能力的氣概。而且爽脆有力的舉止,都在表現出他強大的信心。

此時他那對與鷹勾鼻和堅毅的嘴角形成鮮明對照的銳利眼神,從王世充移到寇仲處去,寇仲立感到臉上一熱,只此便知獨孤峰不愧獨狐閥之主,功力絕不在杜伏威、李密那級數的高手之下。

眾人勒馬停定,前方開路兵將知機的散往兩旁,好讓主子能和對方在沒有阻隔的情況下對話。

王世充哈哈一笑道:「獨孤總管言重了,近日風聲鶴唳,聽說有不少人要取我王世充項上人頭,我王世充又一向貪生怕死,所以出入都要央人保護,這才多帶幾個人來;怎估得到會招來『兵逼宮城』的大罪?萬望峰兄不要阻擋著宮門,讓我進宮謁見皇泰主面稟軍情,否則說不定會使王某懷疑峰兄已策動兵變,脅持了皇泰主,迫得我要揮軍攻城,那時對大家都不會有甚麼好處!」

寇仲這才知王世充的厲害,這番話連消帶打,誰都難以招架。

不過獨孤峰亦非善男信女,只看他一人獨擋宮門,擺出一副高不可測的格局,即可見一斑。

果然獨孤峰踏前一步,好整以暇的微笑道:「世充兄的欲加之罪才真的厲害,獨孤峰怎擔當得起。最好笑是我獨孤峰本是誠心誠意,又見尚書大人忽然班師回朝,故特來迎迓,豈知竟給鄭國公你誤會了。」

他這一番話中從「世充兄」、「尚書大人」到「鄭國公」,共換了三個名稱,當然絕無半點誠意,還有種使人難以捉摸其心態,且冷嘲熱諷,不把王世充看在眼內的意味。

寇仲啞然失笑道:「既是特來迎接,為何早先獨孤總管不說尚書大人班師回朝,卻說兵逼宮城,現在卻來改口?」

獨孤峰意帶輕蔑地瞅了寇仲一眼,皮肉不動地陰惻惻笑道:「這位年青哥兒臉生得很,不知何時成了尚書大人的發言人?」

王世充也是厲害,淡然自若道:「還未給總管引見我這位重金禮聘回來的寇仲先生,我王世充不在時,洛陽的事就交他掌理,以後你們多多親熱才是!」

今趟連王世充方的郎奉等人都震動起來,想不到王世充如此看重寇仲。

獨孤峰愕然半晌,才道:「尚書大人雖有選賢任能之權,但如此重要的職位,當要…」

王世充截斷他道:「這正是本官要見皇泰主的其中一個原因,獨孤總管是否仍要攔著宮門呢?」

獨孤峰哈哈一笑道:「怎會呢!怎會呢!尚書大人請!」

竟退往門旁,作出恭請內進的誇張姿態。

王世充和寇仲愣然相顧,一時間不知該作何種反應。

深長的城門口,就像可吞噬任何闖進去的人的無底深洞。

向劉黑闥告辭後,徐子陵在附近找了間酒館,要了一壺酒,自斟自飲了兩口後,酒意上涌,差點要大哭一場。

他從來不好杯中之物,即管湊寇仲的興頭,也是淺嘗即止。

但現在卻想喝個不省人事,好忘記這殘酷和不能改易的已發生了的現實。

原因就在劉黑闥直指蕭銑是人口販子這句錐心說話。

現在素素和香玉山米已成炊,還有了孩子,就算殺了香玉山也對素素無補於事。

唉!

徐子陵再灌一口,伏倒桌上,欲哭無淚。此時酒館只有兩桌坐有客人,而他又故意揀了處於一隅的位置,故不虞會惹來其他人的注意。

說到底所有這些發生在素素身上的不幸,都是由李靖的寡情薄義而來。

素姐有甚麼不好?他偏要移情別戀。

足音漸近。

徐子陵憑足音竟在心中浮起李世民龍行虎步之姿,猛地抬頭。

只見一人頭頂竹笠,垂下遮陽幕,身穿灰布衣,正筆直朝他走來,腳步輕巧有力,自有一股迫人而來的氣勢,懾人之極。

徐子陵收攝心神,沉聲道:「秦王請坐。」

那人微一愕然,才在他對面坐下,脫下竹笠,露出英偉的容顏,大訝道:「徐兄是否能看穿小弟的臉幕呢?」

又舉手喚夥計道:「拿酒來!」

徐子陵迎上他似能洞穿任何人內心秘密的銳利眼神,淡淡道:「我只是認得世民兄的足音吧!」

酒杯酒壺送上台來,李世民先為徐子陵添酒,才斟滿自己的一杯,嘆道:「徐兄不但有雙靈耳,記性還好得教人吃驚。」

然後舉杯笑道:「這一杯是為我和徐兄久別重逢喝的。」

徐子陵目光凝進望內清洌的酒中,伸指在杯沿輕彈一下,發出一響清音,徐徐道:「是否李靖教世民兄來找我的?」

李世民微微一笑,放下酒杯,柔聲道:「徐兄誤會了你的李大哥!」

徐子陵漠然道:「若世民兄此來只為說李靖的事,那我們的談說就到此為止。」

李世民微一錯愕,接著哈哈一笑,舉杯一飲而盡,以衣袖抹去嘴邊的酒漬後,意態飛揚地道:「就依徐兄意思吧!況且這種男女間事,豈是我等局外人能管得了的?」

徐子陵苦笑道:「你這兩句話比直說還厲害,李世民不愧是李世民。」

李世民雙目爆起精光,仔細端詳了他好一會後,嘆道:「子陵兄真的變了很多,無論外貌、風度、氣魄,均能教人心折。」

徐子陵淡淡道:「世民兄不用誇獎我了,徐子陵不外一介山野莽夫,何如世民兄人中之龍,據關中之險以養勢,徐觀關外的風風雨雨,互相斯拼,自己則穩坐霸主之位。」

今回輪到李世民苦笑以報,搖頭道:「子陵兄莫要見笑我,我李世民頂多只是為父兄打天下的先鋒將領,那說得到甚麼霸主之位?」

徐子陵一對虎目射出銳利懾人的異芒,沉聲道:「明珠始終是明珠,縱一時被禾草蓋著,終有一天會露出它的光芒,世民兄豈是肯屈居人下之人。」

李世民默然半晌,眼睛逐漸亮了起來,旋又透出哀傷不平的神色,低聲道:「當日我助家嚴起兵太原,他曾答應我們兄弟中誰能攻下關中,就封其為世子。當時並曾私下親口對我說:『此事全由你一力主張,大事若成,自然功歸於你,故一定立你為世子』。」接著雙目寒芒一閃,續道:「當時我答他:『煬帝無道,生靈塗炭,群雄並起,孩兒只願助爹推翻暴君,解百姓倒懸之苦,其他非孩兒所敢妄想。』」

徐子陵皺眉道:「世民兄既有此想法,為何剛才又流露出忿懣不平的神色呢?」

李世民頹然道:「因為我怕大哥是另一個煬帝,那我就罪大惡極了,否則縱使家嚴因婦人之言而背諾。但自古以來便有『立嫡以長』的宗法,我也沒甚麼可說的。」

徐子陵心中肅然起敬。因為憑敏銳的感覺告訴他,李世民說這番話時,是真情流露,顯示出他悲天憫人的胸懷。

李世民忽地探手抓著徐子陵的肩頭,虎目深注的道:「這番話我一向只藏在心內,從沒有向人傾吐,今天見到徐兄,卻情不自禁說了出來,連自己都感到奇怪。或者是我心中一直當你和寇仲是我的最好朋友吧!」

徐子陵心中一陣溫暖,又是一陣寒冷。

溫暖是為了李世民的友情,寒冷的則是因想到寇仲終有一天要與李世民對陣沙場。

驀地有人低呼道:「說得好!」

兩人愕然瞧去,只見酒館內只剩下一個客人,坐在相對最遠的另一角落,正背對他們,獨自一人自斟自飲。

李世民和徐子陵交換了個眼色,都掩不住心中的驚異。

此人明顯是剛來不久,可是兩人都沒有發覺他是何時進來。

而兩人說話時都在運功盡量壓低和束聚聲音,不使外散。而對方離他們至少有五、六丈的距離,若仍能聽到他們的說話,只憑這點,便知對方是個頂級的高手。

此人只是從背影便顯得修長優雅,透出一股飄逸瀟洒的味兒,束了一個文士髻的頭髮烏黑閃亮,非常引人。

李世民揚聲道:「兄台剛才的話,不知是否針對在下來說?」

那人頭也不回的淡淡道:「這裡只有我們三人,連夥計都給秦某人遣走了,李兄認為那句話是對誰說呢?」

李世民和徐子陵聽得臉臉相覷,泛起高深難測的感覺。

不過他的聲音低沉,緩慢卻又非常悅耳,似乎並無惡意。

要知李世民乃李閥最重要的人物,李淵現在的江山有九成是他打回來的。若泄露行藏,敵對的各大勢力誰不欲得之而甘心。

若非他信任徐子陵,絕不會現身來會,只從此點,便可知李世民真的當徐子陵是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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