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第九章 遁去的一

魯妙子淡淡道:「在我死前,你能否每晚都到這裡來見我呢?」

徐子陵點頭道:「只要我在這裡,每晚都可來陪先生談話。」

魯妙子道:「換了是寇仲,必會心切從我身上學得種種絕藝,只有你才無欲無求,隨遇而安。若在三十年前,我會選寇仲而舍你;但在今天,你卻是我最好的選擇。」

徐子陵皺眉道:「我對先生之學完全外行,恐怕難以在短短時間內學到甚麼,致有負先生的期望。」

魯妙子微微一笑,道:「得得失失,你我都不用介懷,就當是閑聊好了。若非碰巧在這段時間遇上你,我也不會興起把這三十年領悟得來的一得之見,流傳下去的心意。」

徐子陵沉吟道:「假設寇仲問起我從先生處學到甚麼東西,我是很難硬起心腸不說出來的。」

魯妙子失笑道:「你倒坦白,不過我傳你的乃『自然之道』,只合你那種淡泊的人生態度,寇仲絕不會感興趣,說給他聽又何妨呢?」

徐子陵吁出一口氣道:「這就好了。我還以為先生是要教我如何去製作各種機關巧器。」

魯妙子再啞然失笑,目光投往窗外,似乎正思量如何把胸中所藏,可一股腦兒傳給跟前這天資卓絕的年經高手。

寇仲掠上場主府一座鐘樓之頂,只見遠近屋脊連綿,燈火處處,間有府衛婢僕在院落廊道中經過。

他依陳老謀所授的方法,迅速判斷出那處該是主宅,那處該是招待賓客的舍館,只要再經偵查,定可找出李秀寧今夜所居之處。

不由心中嘆了一口氣。

她既已定了明天來和自己說話,自己仍要今晚去見她,是否多此一舉呢?

不過轉瞬他的理智就被心中燃起充滿渴望的火焰所淹沒,正要往其中一組目標院落掠去,遠方房脊處人影一閃即逝。

寇仲心中大訝,暫時放下李秀寧的事,疾追而去。

魯妙子緩緩起立,移到窗旁,瞧往對崖的陡峭岩壁,背著徐子陵沉聲道:「天地之間,莫不有數,而萬變不離其宗,數由一始,亦從一終。」

徐子陵訝道:「數由一始,這道理簡單易明,但由一終,卻使人百思不得其解。」

魯妙子轉過身來,微笑道:「我剛才不是說過,經過這三十年來的潛思,有了個意外的發現,正就是對你這個問題的答案。」

徐子陵苦笑道:「先生已吊足了我的胃口,可以說出來了吧!」

魯妙子欣然道:「我只是希望能使你印象更深刻,才故意用了點手段。」

沉吟半晌後,魯妙子徐徐道:「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這兩句乃易經繫辭中的兩句,術家一向視之為教人卜筮之法,皆因卜筮時用著五十莖,演數之法,必除其一,卻不知天地之理,盡在這兩句之中。」

接著問道:「你看過易經嗎?」

徐子陵老臉微紅,搖頭表示未看過。

魯妙子嘆了一口氣道:「古聖先賢,每說及有關術數之事時,因礙於天機不可泄漏的戒心,總是藏頭露尾。因為接著那句『分而為二以象兩』,便是起卦之法,使人誤入歧途,不知上兩句用中藏理,理中藏用,實術數最深層的意義。」

徐子陵尚是首次接觸到易數,興趣盎然道:「這兩句聽來有趣,究竟包含著甚麼天地的秘密呢?」

魯妙子淡然道:「五十乃完滿之數,當數處五十時,天下萬物各處其本位,無有動作,可是若虛其一數,生成四十九時,便多了個虛位出來,其他四十九數便可流轉變化,千變萬用,無有窮盡。」

徐子陵拍案叫絕道:「這個解釋,確是精采絕倫。」

魯妙子大訝道:「你真的明白我說甚麼嗎?」

徐子陵不解道:「這有甚麼難明的,就像五十張椅子坐了五十個人,假若規定不準換位,又不準走開,自然不會有任何變化。可是若少了一個人,空了一張椅子出來,那自然會產生很多的變化了。」

魯妙子呆瞪了他好一會後,嘆道:「你這小子天分之高,當世可能不作第二人之想。你剛明白的正是術數的精義。所謂遁甲,遁的就是這個『一』,甚麼河圖洛書,說的無非是先後天八卦,由先天而後天,天地易位,扭轉乾坤,變化始生。」

頓了頓傲然道:「天下間無論哪種學問,至乎武功、人生,其最高境界,都在怎樣把這個失去了的『一』找出來,有了這個『一』,始可重返天地未判時的完滿境界,這就是我經三十年苦思偶得的最大發現。」

徐子陵全身劇震,虎目射出前所未有的電芒。

在這剎那,他已把握到一種玄之又玄、關乎天地之秘的至理。

寇仲把速度提至極限。

體內的螺旋寒勁以閃電般的驚人高速來往於經脈之間,使他能在虛空中作出魚兒在水中靈活自如的游竄動作,比之以前實不可同日而語。

他落足到一處瓦背,迅又滑落地上,穿過側旁花園進口的月形洞,倏地橫移到樹叢後,避過一個剛推窗外望的僕婦的視線,凌空翻過圍牆,斜射上一所房子之頂,再彈往屋旁大樹伸出的橫干處,借方掠至另一所房子上,剛好捕捉到那個黑影正由地上直往內堡外牆頂斜斜射上去。

寇仲嚇了一跳,旋即醒悟對方必是有飛索掛勾那類東西助力,否則除了是寧道奇、畢玄那類高手,誰能以這種直上直衝的方式躍上高達十五丈的城牆?

此人究竟是誰?

寇仲點在牆旁一株老榕的枝幹處,提起輕功,全力運勁,像魚兒衝破水面般,投往牆頭去。

眼看仍差丈許才到得牆頭上,寇仲心中叫糟時,猛地覺察體內螺旋寒勁生生不息,仍有餘力。

大喜下再提一口真氣,輕輕鬆鬆踏足牆頭。

飛馬牧場由於地理形勢險要,防守只集中在外圍處,防外不防內,所以內堡城防並不森嚴,只要知情避開幾座駐有守衛的哨樓,加上第一流的身法,便可出入自如。

寇仲慣於逃命潛隱,登牆後立則伏地前竄,探頭往外望去。

山城連綿的房舍在城牆下延展開去,至外城牆而止。

之外就是遼闊的牧場,篷帳處處,馬羊嘶叫。

那黑影沒入一所小宅院後,再沒有出現。寇仲心中暗嘆,決定取消了私會李秀寧的千載良機。

騰身下牆,朝黑影隱沒處趕去。

魯妙子臉上現出神聖的光輝,一字一字地徐徐道:「這『失落的一』又或『遁去的一』隨著天地周遊不息,流轉不停,同時存在於萬物之中,老子名之為『道』,釋迦稱之為『佛』,佛正是覺悟的意思,千變萬用,盡在其中。」

徐子陵拍案嘆道:「這實是武道中最厲害的心法,就像生死對決中,這『遁去的一』亦隨招數流轉不停,只要能準確掌握,便能決定對方的生死。」

今趙輪到魯妙子一臉茫然,皺眉道:「我倒想不到這道理和武功兩者間有甚麼關係。」

徐子陵理所當然地道:「以決鬥者本身而言,氣發則為竅,而氣發的至本原處,則是活的生死竅,若此竅被破,任是寧道奇、畢玄之輩,亦必死無疑。倘真氣遊走全身時,此竅亦不斷轉移,就像這『遁去的一』隨天數不斷變化那樣子,則敵人便無從掌握和破解。」

魯妙子愕然瞪了他半晌,嘆道:「你這心法不但從未載於典籍武經,更從未有人提過。唉!我常自詡聰明過人,只因所學太博,未能專志武道,成就才及不上寧道奇之輩,豈知今天見到你,才真正明白甚麼叫武學上的絕世天才。」

徐子陵不好意思的道:「我只是隨口亂說,不過這有趣的道理,我必須和寇仲好好研究,先生不會介意吧!」

魯妙子發了一會兒呆後,道:「我怎會介意呢?剛才你似乎仍意猶未盡,可否再說來聽聽?」

徐子陵與奮地道:「剛才只是以人身本體氣竅而論;若在招式上,則有最強和最弱處,亦隨招式變化流轉不停,如能避強擊弱,就是最厲害的制敵手法。」

魯妙子皺眉道:「這方法對付一般高手猶或有效,可是像寧道奇、祝玉妍那類高手,保證絕無至弱之點可尋。」

徐子陵卻不以為然道:「他們非是沒有至弱之點,只是至強至弱能合而為一,使人無跡可尋吧!假設能先一步找到其下著變化,從使擊在空處,亦可使其露出最弱的一點。天!我終於明白甚麼是弈劍之術了。那就等若下子,每一步都迫得對方不得不應子,不得不露出破綻。」

魯妙子聽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回過神來,現出苦澀自嘲的表情,啞聲道:「你現在比我更能把握到這道理的精要,我大可以一股腦兒傳你如何把這玄妙的理論用於園林、建築、機關等諸學問上的法門哩。」

寇仲掠過大宅的後園,穿過一道長廊,到了前後進間的天井處,拔身而起,在屋瓦處沒作片刻停留的躍落地面,移到屋宅西窗下的暗影里,正要探頭觀看,屋內有人「咦」了一聲。

寇仲大吃一驚,此人竟高明至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