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麻里亞為了打發時間在屋頂閣樓里欣賞收藏的貝殼,又玩了會兒迷宮。我們現在也只能玩這個了。真沒想到我們竟會用這種方式等待接我們回去的船隻。
「看,太陽落山了。」
靠在窗邊的麻里亞說。
我抬頭看窗外,夕陽正落在地平線上。一天中只有這個時候能清楚地看清太陽的移動軌跡。夕陽似乎為了燃燒盡生命的最後一絲能量正拚命地發著光芒,慢慢地與「今天」告別。房間內灑滿了金黃色的霞光,描繪出輪廓鮮明的陰影。
畫家也同樣在欣賞夕陽嗎?
「可惜了這麼漂亮的夕陽……」
麻里亞凝望著漸漸消逝的太陽嘴裡喃喃自語。
這是我到目前為止見到的最美也是最悲傷的震撼人心的落日。
晚飯後江神學長和醫生繼續玩拼圖。我和麻里亞偷偷瞥了下,他們的拼圖初見雛形,耍蛇人的妖艷身姿出現了,纖細的腰線也已模糊可見。
「我很喜歡這幅畫。看著它就彷彿深夜走進了森林。」
我也深有同感。這是一幅不會讓人感到厭倦的繪畫。耍蛇人的橫笛中流出的音符似乎流淌到了森林中。
「拼出最有特點的部分果然最有意思啊。」園部晃動著煙斗說,「特別是拼上耍蛇女眼睛的瞬間,感到非常開心。」
那些熱衷於拼圖遊戲的人本來就是閑人的典型代表了,那看別人玩拼圖的人就更是傻得可以了。所以我們一起上了二樓就各自回房了。也許是準備睡覺,也許覺得到明天之前我們都不會再見面,麻里亞在回房之前對我說:「晚安!」
回房後我最先做的一件事是扣上房門的搭扣。還是感覺有些害怕呀。
我也不知道該幹什麼,就索性拿起放在枕頭旁書架上的雜誌看起來。雖然雜誌內容還不錯,但我怎麼都看不進去。沒辦法,我只能把書放回去,和剛才和人一樣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想事情。沒過一會兒我就走神了,倒在血泊中的牧原完吾和須磨子的樣子不時浮現在我的腦海里。
來複槍到底去了哪裡?真的已經沉入大海了嗎?
我起床走到窗邊。兩小時前剛剛吞沒了落日的大海一片漆黑,似乎正張著嘴巴,波濤聲不絕於耳。夜空中的點點繁星像是在對人間訴說著什麼,又像是在歌唱著,星光熠熠。總之這窗外的世界不是凡間。伸出手,似乎就能觸碰到世界的盡頭。
響起了敲門聲。
「哪位?」
我邊問邊走向房門,門外傳來了麻里亞的聲音。
「是我,你把門鎖得夠牢的啊。」
「有點兒害怕呀。」說著我拿掉了門上的搭扣。
「有事嗎?你不是剛剛說過『晚安』的嗎?難道你又想收回剛才說的話?」
「嗯。現在睡覺早了點兒。一個人待著又總是瞎想。有棲你也是這樣吧?」
她站在門口小聲地說著。我走出房間。
「我們去散步吧。」
麻里亞點點頭。
我們朝還在客廳玩拼圖的江神學長和醫生打了招呼就出門了。和人正坐在窗邊的藤椅上。
微風輕拂我們的臉頰。我們沉默了好久,只是聽著兩個人的腳步聲並肩走著。
「去海灘嗎?」
一直這樣走的話我們只能原路返回,所以我同意了麻里亞去海灘的提議。
我們繞到望樓庄的後面,從棕櫚林的台階下到海灘,我先走上海灘。波浪的聲音更近了,中間夾雜著海浪破碎的寂寥的聲音。
我們到了海邊。簡直不敢相信昨天下午我們還在同一個場所海水浴,現在的海灘就像陰間一樣昏暗漆黑。雙腳踩在沙灘上發出悅耳的聲音,我們漫步在海邊。
我沒有聽到身後麻里亞的腳步聲,回頭一看,她一直蹲在海邊,雙手拍打著波浪。紅色的頭髮在月光的映襯下發出深紅色的光芒。我注視著她慢慢走過去。她的手掌里灑出的海水,接著又流回了大海。
「夜晚的大海真讓人毛骨悚然啊!」
雖然我這麼說,但麻里亞還是蹲在那裡不說話,眺望著遠方。她似乎在尋找已經消失在黑暗中的地平線。
「在這樣的大海中喪命真恐怖!」
從麻里亞嘴裡吐出的這句話迴音很大。
「死在這片大海里的英人哥哥應該能夠到達天堂吧。死在夜晚的大海中,能夠到達天堂的話也還不錯呢。」
我沒有說什麼。因為麻里亞是在自言自語。她只是希望我能夠傾聽她的獨語。
我注意到腳邊有被浪花衝過來的小木片。木片的一半被埋在沙灘里,它拚命地抵抗著,似乎不想被海浪捲走。我蹲下身子撿起來一看,是一個類似於象棋大小的五角星厚板,正中間挖了一個長方形的洞。
「是護船符。」
我正疑惑這是什麼的時候,麻里亞瞅了一眼我手中的東西說。
「護船符?」
「嗯,是英人哥哥告訴我的。他喜歡邊走邊注意這些小東西。這是航船的保護神。是為了祈禱航海安全供奉在船中央的。你看,這中間不是有個被挖去的洞嗎?人們會在這裡放各種各樣的東西。比如一對男女的玩偶或者一元硬幣、女人的頭髮什麼的。應該還有其他的東西,但是我都忘了。有棲,你可是撿到好東西了。這是我第二次見到護船符。以前英人哥哥說過這是從廢船中扔出來的,但我總覺得這是從沉船中漂出來的。」
我把木片放到浪花里衝去上面的海沙。我對麻里亞說想好好收藏這塊木片。
「中也的詩里說過:在月夜的海濱拾起一個紐扣,就這樣一個可愛的小東西讓他難以割合。」
麻里亞緩緩地起身看著我的眼睛說:
「有棲,我想坐船。」
雖然這要求提的有點突然,但是我決定今晚不管麻里亞提什麼要求都答應。
「好的,我們去坐船。」
停船的碼頭像一個細長的舞台伸向大海。通往碼頭的沙灘上留下我們一連串的腳印。
小船用繩子系住了。我先讓麻里亞上船,然後解開繩子跳上船。
「開船了。」
我踢了下碼頭上的木板,小船移動了。我握著船槳慢慢劃著。我們駛向了黑暗恐怖的大海中央。
頭頂上一輪明月,灑向大海的月光漂浮於波浪之間。從船上俯瞰海面,只見夜光蟲像銀色的海沙一樣在波浪間閃閃發光。就這樣隨便去哪兒都行,我似乎變成了一架機器,機械地搖著船槳。
突然我的腦海中出現了一首詩。這是首我很喜歡的詩,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一句一句地吟誦。
月亮出來了,
我們泛舟遠行。
海浪拍打著船隻,
微風輕拂夜空。
海面漆黑如墨,
船槳滴落的水聲,
聽起來格外親切,
——你的話語時斷時續。
但,「你」只是沉默不語。
月亮在側耳傾聽,
稍稍地落下點吧。
當我們接吻的時候
月亮就在我們頭頂。
麻里亞終於露出了微笑,說:「你是在安慰我吧。」我們都知道不是這樣的,所以我也笑了。
你繼續訴說著吧,
無聊的,任性的,
我都毫無遺漏地傾聽
——但請不要停下你划槳的雙手。
這是我為了回應她而吟誦的詩,同樣也是中原中也的詩。
「有棲,你很厲害呀。就是為了這種場合所以才背的詩吧。不錯啊,我都快被你感動了。等遇到你喜歡的女孩時可要好好發揮哦。」
「多謝。如果麻里亞你都感動了的話,那估計連美杜莎(希臘神話中的蛇妖)都會被我虜獲芳心吧。」
「你這話說得也太過分了吧。」
我開始將船劃向海灣的中央。小船在這附近划出了一個大大的圓圈。
「累了嗎,有棲?休息會兒吧。」
「好吧。」
我收起船槳停下船,任由波浪晃動船隻,享受這片刻的漂浮感。
「英人哥哥的遺體是在那片被發現的。」
她指著海灣的最深處。從我們這兒可以看見烏帽子岩的大黑影。
「他的屍體是在那片岩場被打撈上來的。溺死的人一般都會先沉入海底,等到體內的氣體聚集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就會浮出海面。但是英人哥哥不是這樣。他可能是在離岩場不遠的地方溺水的,馬上就被海浪衝上岸,所以樣子不恐怖。他死時似乎不願移開自己的視線,面容和平時都差不多,只是冷漠了好多。」
我想沖麻里亞叫「別說了」。我們現在就像坐在一艘開往死亡之島的小船上,還是不要再議論死者了吧。不然的話,馬上就會有死亡的氣息漂浮在這黑夜中了。她說過她曾經也和英人在黑夜的大海里泛舟。也許她就是沉浸在過去的回憶中所以才讓我划船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