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一般時空住民

諾依·蘭本特的住處堪稱偏僻,不過離本世紀最大城市之一的距離並不算太遠。哈倫對那座城市很了解,比任何一個當地居民都了解。在當年本時代的拓荒觀測任務中,他曾訪遍了這座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審視過它在本時空分區管轄範圍內的時代變遷。

他從時間和空間上都了解這座城市。他既可以掰開了分析細節,還可以統籌整合看整體;他目睹了它的建設和成長、劫難和重建、榮耀與危機。現在他得到了一星期時間,深入一般時空,蟄伏在這座城市,適應鋼筋水泥叢林中的緩慢生活。

不只如此,本次觀測從起步就越來越集中在所謂的「珀里俄基人」 ,那些城市中地位最重要的人身上。他們住在城市外圍,有各自的住宅,相對獨立。

482世紀是貧富差距相對懸殊的世紀之一。社會學家對這種現象有一個方程(哈倫見過列印版,但理解程度也就是馬馬虎虎)。它可以把任何一個已知世紀的人類社會分解成三種關係,在482世紀,這三種關係的緊張程度都達到了方程允許的極限。社會學家們對此大搖其頭,哈倫曾聽其中一位說過,任何可能會導致情況進一步惡化的現實變革都要慎之又慎,需要事先進行「最近距離觀測」。

據說本時代的社會關係是財富分配方程中最差的一種情況。這就說明了社會上存在一個有閑階層,他們會追求極致精美的生活方式、文化和藝術的極大發展。只要位於方程另一端的社會底層不至於餓死,只要有閑階層在享受特權的時候不至於完全忘記自己的社會責任,只要他們的文化傾向不至於腐朽透頂,永恆時空總是會原諒這個社會對財富分配方程和諧模式的大幅偏離,僅僅做一點微調了事。

雖然不合他的心意,哈倫開始理解這些。通常情況下他在一般時空里過夜,都會選擇住在貧民區的旅館,那裡可以方便地隱姓埋名,陌生人自由出沒無人關注,一個外人的出現相當於空氣,所以對現實的擾動會降低到非常輕微的程度。如果即使這樣也有危險,最輕微的擾動也會超過臨界點,給易碎的現實帶來明顯改變,那他只好睡在鄉間的樹籬底下,這種時候也不少。他常常徘徊鄉間,尋找一處合適的樹籬,儘可能在夜裡不受農民、流浪漢甚至是流浪狗的打擾。

不過現在哈倫可是一步登天了,躺在奢華的床上,身下是力場填充的床罩——一種物質與能量完美結合的材質,只有本地社會最有錢的階層能享受得起。縱觀一般時空歷史,它比純物質少見一些,但比純能量更常見。無論何時他只要躺下,床罩就會自動適應他的身體輪廓;如果他躺平不動,床罩就是硬質支撐,如果他翻身或者挪動,床罩就會隨他動作自動變形。

他覺得很舒服,但旋即又因為自己貪戀享受而悔恨;每個時空分區都把其物質生活水平設定在所處世紀的平均水平上,而不是最高水平,他很讚賞這種安排。這樣的話,永恆之人就可以接觸到本世紀的問題,親身「感受」本世紀的生活,而不是對社會中某個極端階層偏重過甚。

哈倫想,睡在貴族家的頭一晚看來還挺容易。

在睡著之前,他又想到諾依。

他夢到自己在全時理事會,雙手嚴謹地合攏在面前。他正在俯視一個渺小的、非常渺小的芬吉;那個芬吉正在恐懼地傾聽著對他的宣判,判他被逐出永恆時空,永久性發配到一個極其遙遠的未來的未知世紀做觀測。那些宣判流放的嚴厲字句正出自哈倫之口,而他右側就坐著諾依·蘭本特。

他開始沒注意到她,但後來他的眼神不住往右側偏,說話也變得結巴起來。

難道沒有別人能看見她嗎?理事會的其他成員都堅定地目視前方,除了忒塞爾。他轉過來向哈倫微笑,目光穿透姑娘的身體,好像她不存在一樣。

哈倫想讓她走開,但他開口卻發不出聲音。他想敲打姑娘,但抬起胳膊動作卻慢得像蝸牛,她也沒動。她身體冰冷。

芬吉開始大笑,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是諾依·蘭本特在笑。

哈倫睜開眼,透過明亮的陽光,滿懷恐懼地看著對面的姑娘,過了好一陣才記起來身在何方。

她說:「你在說夢話,還砸枕頭。你做噩夢了嗎?」

哈倫沒回答。

她說:「洗澡水放好了。你的衣服也準備好了。我已經安排好了,今晚你就參加我們的聚會。在永恆時空里過了那麼久以後,再回到自己原來的日常生活,感覺真奇怪呢。」

她說得那麼輕鬆隨意,搞得他心裡煩亂不堪。他說:「我希望你沒跟他們說我是誰。」

「當然不會。」

當然不會!芬吉肯定照顧好這些小事了,只要他覺得有這個必要,肯定會把她搞到麻醉狀態做點精神控制的小手腳。不過他也可能覺得沒這個必要。不管怎樣,他肯定對她「近距離觀測」過了。

這念頭讓他怒火中燒。他說:「我希望自己儘可能有時間獨處。」

她猶豫地看了他一陣,離開了。

哈倫洗漱完畢,臉色陰沉地穿好衣服。他並不期待會有個愉快的晚會。他會儘可能地少說話,盡量不動彈,最好被當作牆壁柱子的一部分。他的真實功能在於用眼睛看,用耳朵聽,然後把這些感官印象綜合加工,得出報告。除此之外,別無其他,這就是完美的抵近觀測。

通常情況下,作為觀測師,雖然並不知道具體要觀測什麼,但他不會為此困擾。從新手時期開始,他就一直被教導作為觀測師,絕對不能帶著觀點去看世界,不能期待看到某種東西,或者心裡先有預期的結果。不管他試圖做到多麼公正,但一旦有了類似的預期,就不可避免地影響自己的觀點。

但在現在這種環境下,一無所知還是讓人惱火。哈倫心中非常強烈地懷疑,是不是根本就無可觀測,他被派到這裡完全出於芬吉的陰謀。鑒於此還有諾依……

他目瞪口呆地看著面前兩英尺處自己的三維投影。他身上穿著的482世紀風格的緊身衣服,光潔無縫,色彩明艷,看起來像個傻子。

他剛一個人吃完機器侍者送來的早餐,諾依·蘭本特跑了過來。

她跑得幾乎喘不上氣來。「現在是六月啦,哈倫技師。」

他厲聲回答:「不要在這裡稱呼我的頭銜。六月怎麼了?」

「我加入——」她含糊地停頓了一下,「——加入那裡的時候可是二月,我才走了一個月啊。」

哈倫皺眉。「現在是哪一年?」

「噢,年份還對。」

「你確定嗎?」

「我肯定。有什麼問題嗎?」她有個惱人的習慣,就是說話時總跟他貼得太近,她輕微的口齒不清(這倒不是她的個人習慣,而是時代風格)聽起來像是個年幼而無助的孩子。哈倫不會被這種幻想騙倒。他後退了兩步。

「沒有問題。你被放到這個時間點,是因為這是最合適的節點。實際上,在一般時空里,你一直都在這裡的。」

「但怎麼會啊?」她聽起來更害怕了,「我自己什麼都不知道。有兩個我嗎?」

哈倫很惱火,這叫他怎麼解釋得清楚?他怎麼給她解釋,她身上發生的這點事只叫作微量變革,對一般時空的任何干涉都會引起,雖然會改變個人生活軌跡,但不會對整個世紀產生明顯影響。即使永恆之人有時候也會忘記微量變革(縮寫為小寫的「c」)和變革(大寫「C」)之間的區別,後者是會明顯影響現實的。

他說:「一切盡在永恆時空的掌握。不要問了。」他驕傲地說,好像他自己是個高級計算師,親自把他們進入一般時空的節點定在六月,而且敢於確定這三個月時空跳躍帶來的微量變革不會演變成變革。

她說:「但我的生命中就少了三個月啊。」

他嘆了口氣,「你在一般時空中的跳躍,不會影響你的物理年齡。」

「好吧,我失去了,還是沒有?」

「失去什麼?」

「失去三個月啊。」

「時間之神啊,姑娘,我用儘可能最淺顯的話跟你講。你絕對沒有失去生命中的哪怕一分鐘。你什麼都沒有失去。」

她被他的吼聲震退了幾步,然後突然吃吃笑了起來。她說:「你的口音真好玩。尤其是發火的時候。」

他皺著眉看她退後。什麼口音?跟本分區的同僚相比,這種400至500世紀間的語言他說得絲毫不差。甚至可以說更好。

愚蠢的小姑娘!

他發現自己回到了那個反射投影前,鏡中人回望著他,眉毛皺成一團。

他放鬆眉頭,心想,我一點都不帥。眼睛太小,耳朵太尖,臉太大。

他以前從來沒考慮過這個問題,不過現在這個念頭突然湧上心頭,要是能英俊點就好了。

深夜,哈倫給自己搜集到的談話資料加上注釋,趁腦海中一切仍記憶猶新的時候。

像往常一樣,在這種場合中他用了55世紀生產的分子錄音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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