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徽 第五章

又過了五年。

雪代戀愛、結婚了。丈夫是銀行職員,他的老家在佐賀鄉間,是一座臨濟宗 寺院。他是養子,排行老三。

從雪代居住的福岡乘坐火車,用不了兩個小時就能到丈夫的老家。自結婚以後,丈夫曾帶雪代去過那裡三次。這座古老的小鎮遠離新修的國道。小鎮形狀狹長,路邊排列著低矮的舊式木屋,屋後的庭院里晾曬著瀑布一樣的白色麵條。麵條是這裡的特產。

在舊路轉彎的地方,傲然聳立著一棵像旗幟一樣的高大銀杏樹。樹下就是信養寺,丈夫的老家。

丈夫的父親是寺院的方丈,身材矮胖。寺院里還有兩個年輕和尚和一個小和尚,附近都是臨濟宗的寺廟。

長子不願做和尚,在附近的小鎮上從事糕點製作。次子是高中教師。雪代的公公,即這裡的方丈,今年六十五歲,性情溫和,心慈面善。

寺院的正殿十分龐大,後面的墓地也很寬闊。寺內植有高大的銀杏樹,墓區也栽有許多小銀杏樹。枝丫上停留著胸部長有白毛的小鳥,那是長得像烏鴉的喜鵲。公公時不時會與北陸出生的雪代談論本地的風土人情。

結婚後的第三年,雪代再次來到丈夫的老家時,正巧遇到寺院里在舉行葬禮。雪代來過這裡多次,但還是第一次碰到葬禮。

臨濟宗的高僧都穿著正式的裝束,頭戴錦緞帽子,身著紫色法衣,斜披金線裝飾的袈裟,手持拂塵,坐在交椅上。雪代遠遠地站在庭院外,靜靜地旁觀正殿里舉行的葬禮。

終於,方丈從交椅上起身。

「父親看上去真高大。」雪代對身旁的丈夫說。

「嗯,他戴上帽子當然高了。」丈夫望著正殿說。

「佛教里也管那個叫帽子?」

「當然。明治初期,『chapeau』首度傳入日本,當時找不到恰當的譯詞,於是借用佛教里的『帽子』一詞,從此沿用至今。」

「長見識了。」

「我也是從父親那裡知道的……那帽子有十五六厘米高。像父親這樣長得有點矮的,戴上這種帽子後,看上去也變高了。」丈夫笑了。

上了年紀的和尚都很矮小嗎?雪代忽然想起七年前,到北陸的農家做法事的德蓮寺方丈真典。真典還不能說上了歲數,可同樣是五短身材。他年輕時也那樣矮吧?雪代的腦海里,浮現出一片肅殺的秋日景象。陰沉沉的天空下,真典在柴山瀉對岸的身影顯得更加矮小。

可雪代總覺得,在很久以前的孩提時代,自己似乎見過真典。在柴山瀉的時候,有一瞬間,她也有過這樣的疑惑。記憶很不清晰,恍若夢中。

如果德蓮寺的真典也戴上公公這樣的帽子,看上去是不是也會高出許多呢?不過,德蓮寺屬於凈土真宗,凈土真宗的和尚不戴那樣的帽子。

第二天早晨,雪代到公公的房間,見桌上放置著空白的木牌,旁邊準備著硯台盒,方丈正在翻看經書。

「今天早上,附近村子有人去世,我必須為他起個戒名 。」公公說。

「那我來磨墨吧。」

「好,謝謝你啦。」

只有寺院才會有如此碩大、氣派的硯台。在方丈思考戒名的時候,雪代開始研墨。上好的硯台看上去溫潤有光。

「嗯,好了嗎?」

公公定下戒名,拿起毛筆,飽蘸了雪代研磨好的濃墨,在白色的木牌上寫下漂亮的毛筆字。黑漆一樣濃稠的墨跡散發出陣陣墨香。

「又要舉行葬禮了?」

「嗯,病人西去後就要舉行葬禮。」公公很忙,說話時臉上沒有表情。

因為是兩日雙休,當晚,雪代和丈夫決定住在寺院。

鄉間的小鎮沒有什麼地方可逛,傍晚他們出去散步後,很快就折回了家。進屋前,兩人又順便去看了正殿後面的墓地。

穿過一道矮門就是墓地。黑暗中,兩盞點亮的燈籠懸掛在黑色的墓石邊。雪代略感害怕,不過丈夫在她身邊,況且這裡又是他的老家,她就沒說要離開。此時,丈夫已經走到了燈籠前。

兩盞燈籠分別懸掛在墓碑的兩側,淡淡的燈光照著墓前的花朵和供品。這是座嶄新的墓碑。

「這是新修的墓碑,所以供有祭品。」丈夫告訴雪代。

雪代勉強雙手合十。她還是有點害怕,想躲到丈夫身後。

圓形的燈籠由便宜的白紙糊成,即使風吹雨打使它破損了也沒關係。白紙上什麼也沒寫,只有裡面的燈火在搖曳,使人不由得聯想到冥府。

「白紙燈籠真令人不舒服……」丈夫好像也有同樣的感受,他半開玩笑地說,「讓父親在這燈籠上寫點什麼就好了。寫點什麼和一字不寫,感覺肯定不一樣。」

「寫上字也一樣很陰森。」雪代說。

「是啊,可能吧。那就畫上家徽,畫家徽就不會顯得這麼陰森了。」丈夫笑著說。

雪代差點「啊」的一聲驚呼出來,丈夫的話讓她想起了過去。晚上,鑽進被窩,聽著旁邊丈夫的鼻息,雪代怎麼也睡不著。回憶頭腦中那些矇矓的斷章,丈夫說的關於白紙燈籠的話又迴響在她的耳邊。

燈籠上的家徽……

五歲的時候,騙走雙親的兇手也提著燈籠,燈籠上畫有生田家圓形鳳蝶的家徽。養父說過,警察搜查了本家和所有分家,對燈籠的數目進行了核實,結果並沒有發現缺失。

寺院墓地里的燈籠是供奉用品,基本上都是些便宜貨。像今晚看到的白紙燈籠,在德蓮寺後面的墓地里,該不會也有?警察可能沒有注意到寺院墓地里的燈籠。

德蓮寺應該像這座寺院一樣也有硯台,和尚可以在燈籠上畫上圓形鳳蝶。即使畫得不像,也可以在擔心本家人病情的父母面前矇混過關。

兇手的身材也可能比較矮小,可是他披著吊鐘形的斗篷,戴著兜帽。兜帽是三角形的,如果他在頭上頂個其他東西再罩上兜帽,那鄰居御房完全可能在夜裡把他看成身材高大的人,這與身材矮小的公公在做法事時戴上錦緞帽子的效果一樣。帽子有十五六厘米高,兜帽也有那麼高,即使不算罩在額頭上的部分,戴上這樣的兜帽,看上去絕對可以高出十厘米。

案發當晚,德蓮寺的報恩講已經完畢。方丈和小和尚因為接待施主代表而疲憊不堪,早已陷入熟睡。這時,住持如果離開寺院,也不會被其他人發覺。

雪代回想起鄉下長輩無意中說過的話。

真典當住持的時候,總聽到關於他的風流傳聞……

那說的是真典當住持的時候。

突然,雪代想起了夢中的景象。

母親背著雪代沿著一條小路行走,她旁邊有一個男人,那並非父親。那個男人緊緊挨著母親。黑漆漆的夜晚,依稀可見遠處人家的燈火。

那到底是夢境還是現實?

對於警察的詢問,那地方的人都口風極緊。在警察獲知的信息以外,或許還有其他人也擁有挖掘山藥用的鐵棒。

黑暗之中,雪代久久地注視著房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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