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四章

「喂,再給我一根煙怎麼樣?」

古家庫之助又要煙抽了。

「請吧,您儘管抽。」

沼井磕了磕七星煙盒。大麻煙從煙盒內隔開的一方露出頭來。

古家美滋滋地吐著煙。由於香煙中攙著香味濃烈的外國煙草的粉末,所以他並沒有察覺出什麼來。而且,古家已經抽第四根了,根本品不出味道。

「喂,已經過了十二點了吧?」古家突然問。

「沒有,才剛過九點。」

沼井對著遠處照過來的燈光看了看手錶。

「這麼早呀,我還以為過了十二點了呢。」

「四周漆黑一團,又這麼靜,也難怪嘛。」

沼井嘴裡回答著,眼睛卻緊盯著古家。

攝取大麻後,對於時間的感覺會發生變化,所感覺到的時間要比鐘錶所顯示的時間長。

古家庫之助已經出現了這一癥狀。如果用光對準他的眼睛來看,儘管瞳孔的大小並無變化,但他眼球結膜一定充血了,或許眼袋也變鬆弛了。

「先生,您看上面。」

「嗯。」

古家將粗脖子扭向了後面。

「是說星星嗎?真漂亮啊。」

「不,是鐵塔。那座高度排第三的鐵塔,有兩座,大概都是三十米高吧。剛才我說過,靠前的一座是千葉縣警察署的無線電塔。每逢星期六和星期日,人們就無線電塔的周圍鬧騰到半夜。」

「為什麼呢?」

「反對成田機場運動的活動家們會蜂擁而來,目的是要破壞那座無線電塔。」

「成田機場和這裡有什麼關係呢?」

「和機場的警備有關。千葉縣警察署發出的機場警備指令都要經過這座無線電塔轉送,才能傳送給機場警察。如果這座中繼塔遭到破壞,無線指令就會停止,警備體制和機動隊的行動就會一團糟,引起大騷亂。活動家們就是為了製造警備隊的混亂,才聚到這裡來的。」

「哦,是這樣啊。我不知道成田機場和這山還有這層關係。」

「所以每到星期六和星期日,為保護無線電塔免遭活動家們的破壞,機動隊就會出動五六十人來這裡,和活動家們怒目相視,推推搡搡的。怒罵聲、叫喊聲亂成一片,石塊、棍棒四下飛舞,簡直亂成一鍋粥。」

「啊,那可真是不可開交啊。」

「這座無線電塔一旦遭破壞或出故障,不光造成機場警備指令的中斷,就連縣內發生重大犯罪時的緊急通緝命令也發不出來了。另外,交通信息、災害信息也都要通過這座無線電塔來傳送,所以,也難怪警察署要拚死保護它。」

「我還是第一次聽說這樣的事。沒想到這山中的夜晚還會發生那樣的騷亂。」

「我說,先生,」沼井的語調突然像轉了風向似的掉了個頭,「如果讓山鹿恭介聽說這事,他大概會十分激動地上這兒來吧?」

「什麼?你是說已經死了的山鹿君?」

「是啊。對那位優秀的攝影師來說,這不是新聞照片的絕好題材嗎?」

「你這麼說,倒也是呀。」

「先生知道山鹿為什麼冒生命危險,星期六的夜晚爬上大井碼頭那座很高的起重機嗎?」

「據說是為了拍攝星期六晚上到那下面的公路上來的暴走族……」

「是的。山鹿為了用相機記錄下暴走族們的生態,才爬上了吊車等待機會的。他希望能碰巧拍下兩派暴走族之間的混戰。可以說,是那種新聞攝影者忘我精神導致他失足而死的。」

「真不幸,真可惜啊。」

「是很可惜。更何況,那天晚上暴走族們並沒有去那裡。」

「山鹿他是相信了可能來的概率了吧。」

「概率?嗯,是相信了概率啊。」

沼井的聲音一瞬間顯得很沉重。

「如果說概率,那就沒有哪裡比這裡概率更高了。因為,每周的星期六和星期日,一群反對成田機場的活動家和機動隊,都要圍繞這座縣警察署的無線電塔發生爭鬥。比起大井碼頭等待暴走族來說更可靠,而且拍的是反對成田機場運動,這才像先生評論《衝撞》時所說的那樣,是時代的記錄啊。」

「是的。新聞照片是時代的記錄。的確是時代的證言。」古家如同一個酩酊大醉的人,興奮地大聲說道。

「山鹿恭介是有那種攝影師的感覺的。那小子確實具有敏銳的感覺所帶來的目的意識。有目的意識就有追求,就有所策劃。不像其他攝影者那樣漫無邊際地瞎撞。嗯,他不是靠心血來潮來拍照的,所以才拍出了像《衝撞》那樣的傑作。」

「先生所說的策劃,是不是也可以說成計畫性?」沼井像弟子請教老師似的問古家。

「怎麼說都行啊。都是先確定目標,然後再加以有效的準備。」古家有些不耐煩地答道。

「所謂有效地加以準備,是否可以理解為,為了拍攝《衝撞》,就預先東名高速公路上人為地設下機關,而導致特大車禍呢?」

「人為地設下機關?要是那樣的話,不就是說,是山鹿君一手炮製了那起交通事故了嗎?」

「雖然不能確定,但也有幾分可能性吧?」

「不可能。那麼大的交通事故怎麼可能是人為地炮製出來的呢?」

「可是,他也拍得太好了嘛。先生不是評語里也讚揚道,這是一幅巧妙地捕捉到了十萬分之一的偶然的新聞照片嗎?」

「是啊。」

「我覺得他那個偶然捕捉得過於巧妙了。或許是我多慮了。」

「人走起運來,也是毫無道理的。」

「最近A報社的應徵作品中,也有捕捉到偶然機會的作品嗎?」

「沒有啊。就連及得上《衝撞》十分之一的作品都沒有。真是顆粒無收啊。」

評委會主任古家庫之助不停地抽著煙。

「這樣的話,A報社的攝影部部長可就為難了吧?」

「嗯,是很頭疼啊。其實也不只是A報社,B報社和C報社等徵集新聞照片的報社也都很頭疼啊!」

「這種情況下,評委們若是看出是造假的照片,是否也會讓它入選呢?」

「多少是要放寬些的。哪有那麼多湊巧的事件專等你去按快門呢?如果真要那麼嚴格的話,那就連入選的作品都沒有了。可要是發表出來的儘是些平庸之作,讀者就不買賬了。」

「聽說先生您曾經講過,有些造假的照片也是萬不得已的,是嗎?」

「這是聽誰說的?」

「我們一些玩攝影的朋友都知道,都是聽來的。都是些想靠新聞照片一鳴驚人的傢伙。A報社這方面很具有權威性,而作為評委會主任,您的話,大家自然是十分意的。」

「這就叫人傷腦筋了。那些話都是私下裡說說的,誰料想會……哈、哈、哈、哈。」

當古家知道自己受到業餘攝影愛好者們如此關注後,好像並沒有生氣,反倒高興地笑出了聲。

「是嗎?」

「嗯,如果那些話流傳出來了,還希望大家當成開玩笑的話來聽啊。哈、哈、哈。」

「好啊。可是,先生能不能私下裡對我說說呢?一來我們已經有了這樣的緣分,二來我也不會告訴任何人,先生是不是也建議過山鹿造假?」

「沒有沒有。我只說過,多少有些自我炮製的作品也不必太認真。」

「那麼,先生看了《衝撞》後,有沒有覺得有些自我炮製的味道?」

「我可從未這樣想過。那麼嚴重的撞車事故怎麼炮製得出來呢?那是發生東名高速公路上的,有什麼方法可以炮製呢?」

「不知道。可是,十萬分之一的偶然果真是那樣唾手可得的嗎?要說這鹿野山上的無線電塔,每個星期六和星期天反對成田機場的活動家們是肯定要蜂擁而至的。但並不是事事如此的,事實上,山鹿大井碼頭等暴走族就沒有等到。何況東名高速公路那麼長,什麼時候、什麼地點會發生交通事故,恐怕連上帝也難以預料吧?山鹿那個特定的地點,只去了一次,就拍到了車禍現場,我覺得不能僅僅說是十萬分之一的偶然就了事的了。先生,您是怎麼認為的呢?」

沼井說完後立刻黑暗中凝視起身旁古家臉上的表情來。

「嗯。這方面我也有些擔心。不是評選階段,而是之後。那會兒,我有些放心不下,就把山鹿君叫到了鎌倉的大眾素菜館『山鳩亭』,問他:你的那張《衝撞》沒問題吧?」

「所謂『沒問題』是指……?」

「就是說,不會是你自己弄出來的車禍吧?」

「山鹿是怎麼回答的呢?」

「他當然斷然否定了,說絕無此事。」

「可是……事情果真像他所回答的那樣嗎?」

「你說什麼?」

「先生說那是十萬分之一的偶然,可您不覺得山鹿的運氣太好了嗎?那簡直是個奇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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