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分 書信十一 自德·沃爾瑪先生

在您最初的悲傷時刻,我沒有給您寫信;如果寫信,當時會讓您更加痛不欲生的;當您看到我給您寫的這些詳情時,您的心情肯定不會比我好多少。今天,也許這些情況值得我倆都記在心上。她走了,給我留下了無數的回憶,我要把它們全都牢記在心間,您看到後,一定會為她流下許多淚水;哭哭也好,您會心裡舒坦一些的。我雖遭此不幸,但卻沒有福氣像個不幸之人那樣失聲痛哭,因此,我心裡的難受勁兒要遠勝於您。

我要跟您談的不是她的病,而是她這個人。孩子落水時,別的母親也會立即跳下去救孩子的。意外、疾病、死亡,都是自然會出現的事情:這是凡人的共同命運;但是,她在去世前對最後那點時間的利用、她的談話、她的情感、她的心靈等等這一切,只有朱麗一個人才會有的。她的一生與其他人不同;她的死,依我看,也與別人不一樣。這一切只有我才能觀察得細緻入微,而您也將只能從我這兒了解到。

您是知道的,由於驚恐,激動,縱身跳水,在水中掙扎時間過長,所以她昏迷了很長時間,直到抬回家裡來之後,才完全蘇醒過來。一蘇醒過來,她馬上詢問她兒子怎麼樣了;兒子便走上前來:她一看到兒子走動自如,對她的關切撫愛應聲回答,她的一顆心總算踏實了,這才肯安靜地休息一會兒。她沒睡多大一會兒就醒了,在等著醫生到來之前,她便讓我們——芳松、表姐和我——圍著她的床前坐下來。她跟我們談起孩子們,說是必須按照她的方法,時時刻刻地關注他們的教育問題,不可掉以輕心,否則必定會出危險的。她對自己的病體倒是沒太關心,但她預料到自己會有一段時間不能像以前那樣照顧孩子們,讓我們大家分擔她的責任。

她詳細地闡釋了她的全部計畫和您的計畫,以及實行這些計畫的最合適的方法,還談到了她過去對這些計畫的一些看法,以及哪些對現在的計畫有利,哪些又是不利的,最後,她還交代了在她不得不中斷自己做母親的義務期間我們應如何替她盡其職責。我當時就在想,這不像是只病幾日就會痊癒的人所說的話,好像是在安排後事似的,尤其讓我驚異的是,我發現她為昂麗埃特想得尤其周到。對於兩個兒子,她只是考慮到他們童年時期的問題,彷彿他們長大成人之後會有人照顧他們似的,但對她的女兒,她替她考慮了各個階段的問題。她認為,在女兒的教育培養方面,誰也無法代替她來執行她根據親身經歷總結出來的教育方法,因此,她簡單明了地而又有條有理地向我們介紹了她為女兒制訂的教育計畫,對昂麗埃特的親生母親闡述了制訂這樣的計畫種種無可辯駁的理由,聲情並茂地要求她表姐認真執行。

她詳細地談論著對孩子們的教育問題以及母親們的責任問題,同時邊講邊夾敘著自己的一些往事,越說越興奮,越說越激動。我發現她過於激動了。克萊爾把表妹的一隻手不停地放在嘴上吻著,泣不成聲;芳松也在哽咽啜泣著;而我發現朱麗眼裡也噙著淚水,但她忍著沒哭,生怕更加地嚇著我們。我立即感到:「她知道自己不行了。」我唯一的希望是,她這是因為驚嚇過度,把危險看得也許比實際的危險過大所致。遺憾的是,我太了解她了,所以她是不會出這種錯的。我多次試圖勸慰她,讓她不要太激動了,求她不要想得太多,不要無緣無故的傷心,有些話等身體好了再說不遲。她總是回答我說:「唉!女人要是不把心裡話說出來,會痛苦不堪的,再說,我感覺有點在發燒,趁發燒說些胡話也好,但這些胡話卻是有關一些有益的事情的,這總比清醒時盡談些無用的事強得多。」

醫生來了,全家上下一片忙亂,亂得簡直無法形容。僕人們都擁在房門口,眼裡充滿了焦慮,雙手緊攥著,等著聽醫生對他們女主人的病情的診斷結果,如同在等待聽對自己的命運的宣判似的。可憐的克萊爾見此情景煩躁不安,狂躁不已,我真擔心她的腦子會被刺激壞了。必須想方設法說服僕人們離開,免得克萊爾被眼前的恐慌景象嚇壞。醫生模稜兩可地說了幾句還有點希望的話,但聽他那口氣,我就知道希望渺茫了。朱麗也沒說什麼,因為她表姐在場,她害怕嚇著她。當醫生走出房間時,我跟了上去;克萊爾也想跟上來,但朱麗把她叫住了,並向我使了個眼色,我一看就明白了。我急忙提醒醫生,如果情況不好的話,千萬可別讓德·奧爾伯夫人知道,要像瞞著德·沃爾瑪夫人本人一樣地瞞著她,以免她因絕望而導致精神崩潰,使她無法再照料她的女友了。他說夫人的病況確實很危險,但是,意外發生到現在還不到二十四小時,還得觀察一段才能作出準確的判斷;並說病情是否惡化得等到今天夜晚方能知曉,他得等到第三天才能作出最後的判斷。只有芳松一個人在一旁聽到了醫生的這番話,我費了不少口舌才讓她保證不說出去,並統一了口徑,去對德·奧爾伯夫人和家裡其他人說。

傍晚時分,朱麗非要讓她表姐去休息幾個鐘頭,因為她已經守護了一夜,並且還想繼續守夜。這時候,病人得知醫生要給她腳部放血,並且醫生還要給她開處方,便讓人把醫生叫來,對醫生說道:「杜波松先生,醫生對擔心自己的病好不了的病人總是瞞這瞞那,這是很富有人道精神的做法,我很贊同,但是,對所有的病人都這樣地用藥,這樣地挽救,這種做法,我認為就是多餘的了,而且也是讓人心裡很不舒服的,甚至是很殘忍的,因為好些病人根本就不需要這麼做。您認為我該怎麼治您就怎麼治好了,我會完全配合您的。但是,您要是給我開一些安慰性的藥物,那就大可不必了,因為我是身體有病,而不是精神上有病;我並不害怕生命的結束,但卻害怕餘下的日子沒能好好地利用。生命的最後時光是極其寶貴的,不可糟蹋。如果您無法延長我的生命的話,那您就更不該剝奪我好好利用大自然留給我的最後的那短暫的時光了,因為您那樣做,等於是在縮短我的這所剩無幾的時光。我餘下的時光越短,我就更應該加以珍惜。能治好最好,不能治就不用管我了:我會很好地面對死亡的。」這麼一個平時說起話來膽怯靦腆、溫文爾雅的女人,在關鍵時刻竟然口氣如此堅決,鏗鏘有力。

這一夜十分難熬,是生死攸關的一夜。她氣促,胸悶,時而昏迷過去,皮膚又干又燙;身上高燒不退,老在屏足力氣喊馬爾塞冬,好像要緊緊地抓住他似的,有時候也在喊她從前發高燒時反覆呼喚的另一個人的名字。第二天,醫生直言不諱地告訴我說,他估計她拖不過三天。這個可怕的消息只有我一個人知道;我一生之中最可怕的時刻就是這一時刻,我得把這個秘密深藏在心裡,可自己又一籌莫展,不知如何是好。我獨自一人跑到小樹林里徘徊,反覆考慮該怎麼辦,不免憂傷地想到自己老之將至,還未嘗盡幸福甜蜜的生活,便成了孤寡老人,老境凄涼。

頭一天,我曾答應朱麗把醫生的診斷結果一五一十地告訴她,因為她對我說了許多令我十分感動的話,我不得不遵守自己的諾言。可我感到我的這種諾言真的履行起來,心裡很不落忍。難道為了一句隨口答應的話,就真的要去這麼做?去傷她的心?讓她苦熬著等死?我有什麼理由去這麼做呢?向她宣布死期不是讓她死得更快嗎?在這麼短暫的時間裡,慾念與希望這些維繫生命的要素,她還能有嗎?當她知曉自己沒多少時間了,她還會享受這生命的最後時刻嗎?難道要讓我來加速她的死亡嗎?

我心中從未這麼激動過,我急促地走來走去。我沒完沒了地這麼疾步走著,愁苦痛心,難消難滅,心裡像墜著一大塊鉛似的,既沉又堵。最後,腦子裡終於閃過一個念頭,使我痛下了決心。是什麼念頭,您也就別去硬猜了,還是我來告訴您吧。

我這麼考慮究竟是為了誰呢?是為了她還是為了我呀?我根據什麼這麼考慮的?是根據她的思路還是根據我的思路?根據她的思路或我的思路能夠說明什麼問題呀?我相信自己的想法是正確的,憑藉的只是幾個可能性而已。是的,我的想法沒有什麼人可以推翻的,但是又如何去證明它是正確的呢?她的想法也同樣有她的理由來證明其正確性,而她認為她的想法之正確是有其依據的,在她看來是確鑿無疑的。在涉及她的問題上,我有什麼權利採取連我自己也將信將疑的論點而摒棄她認為是經過檢驗的論點呢?我們來比較一下這兩種論點的結果吧。按她的想法,她認為她生命最後時刻的安排將決定她來世的命運,而按我的觀點,我想要為她做出的安排,三天之後就與她毫不搭界了。照我的看法,三天之後,她什麼感覺都沒有了。但是,萬一她言之有理的話,那差別可就大了!那將是永恆的善與永恆的惡之間的差別!……萬一真的是這樣的話!很有可能呀!這可就太可怕了……我心中在說:「你這個不幸的人呀,你寧可傷自己的心,也別傷她的心呀。」

這是我對曾經被您多次批評過的懷疑論所感到的第一個疑惑。從此,這種疑惑反覆在我腦海中出現。不管怎麼說,這個疑惑將使我擺脫過去一直在苦惱著我的那個疑問。因此,我立即做出了決定,而且,因為擔心自己會改變決定,我便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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