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四章

不久,珍妮站起身來,走下了樓梯。她默默地在大街上走著。儘管已是精疲力竭,然而出於節儉的本能,她並沒有搭乘馬車,而是拖著沉重的腳步,打算步行去滑鐵盧。這個夜裡又黑又冷,十一月的毛毛雨浸透了她的衣服,不過正處於極度悲傷中的她並未留意到這些。她就那麼走著,目光直視前方,臉上滿是絕望的神情,她的眼裡既沒有房子也沒有人。她穿過熙熙攘攘的皮卡迪利大街,就彷彿穿行在空空蕩蕩的街上一樣。人們撐著傘,急著趕回自己的家,抑或無視這惡劣天氣,漫無目的地遊盪。有時,她會忍不住啜泣起來,滾燙、痛苦的淚珠從面頰滑落。前路漫漫,她似乎快要支撐不住了。她的四肢似乎比鉛還重,並且疼得厲害。但她還是不願意乘車,因為靜止不動時的痛苦總會強過活動時的痛苦。她穿過威斯敏斯特橋,在自己還沒意識到時,便已到了滑鐵盧。她神情恍惚,以至於一旁的搬運工人還以為她喝了酒。珍妮問了什麼時候會有火車,然後便坐下來等。電光費力地穿透了那潮濕的黑夜,在搖曳的燈光下,車站顯得空曠而寂寥。這真是個不可思議的地方。雜亂不堪而又讓人毛骨悚然,並且極古怪地延伸至無窮遠處:人來人往,搬運工帶著行李通過,火車來了又走。此情此景讓備受煎熬的她感到更可怕、更痛苦了。

最後,珍妮到了巴恩斯,然而她卻並未感到解脫——如果她還有什麼感覺的話——只能是更多的痛苦。因為她回憶起了夏日裡的情景:在柔和的藍天下,她緊挽著巴茲爾的手,和他一起在公園裡四處遊盪;然而現在,這裡卻又黑又醜陋;金雀花都已被燒焦,一片髒兮兮的樣子。即便在夜色的掩映下,眼前的一切也是那麼的凄涼、污穢。她來到那狹窄的小屋前,開門進去,隨即又上了樓。不管怎樣,她仍隱約希望巴茲爾已經回來了——因為要讓她不再見他幾乎是不可能的事。然而他卻不在那裡。現在,眼淚已不足以表達她的痛苦了,於是她發瘋似的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機械地將一些放錯的東西恢複原位。她在卧房裡照了照鏡子,將自己同莫里太太進行比較。她苦澀而又驕傲地注意到了自己那美麗的頭髮、明亮的眼睛和近乎完美的光滑皮膚,她意識到,儘管經歷了那麼多痛苦,自己還是比莫里太太美多了,也比她更年輕。當她回憶起在金皇冠酒吧里逝去的風光歲月時,更加不明白為何與巴茲爾在一起後,自己會如此軟弱無力。多少男人曾熱烈地愛慕著她,多少男人任她頤指氣使;一些喜歡色眯眯地盯著她的男人碰到她的手都會渾身發抖;另有些人,只要看到她沖自己笑一笑,便能燃起慾望,瞬間臉色蒼白。人們一直稱頌她的美麗動人,只有巴茲爾茫然無知。於是,她帶著困惑,帶著英國血統里的那種清教徒本能,問自己為何會遭受如此痛苦的懲罰。她已經儘力了:她是個很好很忠誠的妻子,並且總是千方百計地取悅丈夫;即便如此,他還是厭惡她。全能的上帝似乎在與她作對:在一股邪惡的力量面前,她完全是無能為力了。

她仍然抱著一線希望。她知道了每班火車預計到站的時間,並痛苦地估算著火車到站到乘客回家所用的時間。黑夜就要過去了,火車一輛接著一輛到站,但是她始終不見巴茲爾的身影。最後一班火車也過去了,她終於絕望了——她徹底明白,今晚他不會回來了。她感到他們之間就這麼結束了,連最後一線希望也破滅了。她再次回憶起他那滿是憎恨的樣子和鄙夷的言語;他長久以來一直壓抑著的激情在那一刻通通化作憤怒爆發了出來,想到這裡,她仍忍不住渾身顫抖。珍妮特別希望自己能忽略巴茲爾的所作所為,即使是現在,只要他能回到自己身邊,就算無法擁有他的愛,她也會覺得很感激。她大可不必逼巴茲爾公開承認對莫里太太的愛,與這種可怕的「水落石出」相比,之前讓她備受折磨的「滿腹狐疑」似乎還好受多了。只要不是徹底地失去巴茲爾,她什麼都可以忍受,哪怕只能偶爾看到他,她也會為此心存感激。但要是永遠也不能再見巴茲爾,她很快便會死去。

她的心臟突然一陣悸動。她很快便會死去……這就是解決所有問題的方法。她實在是無法再活在這種痛苦之下了,這不幸實在是太可怕了——死了就好多了,什麼痛苦也感覺不到了。

「他們沒給我留任何餘地,」她反覆說著,「我只有這條路可走了。」

也許只有死了,他才會出現,或許還會為她感到難過。他或許會後悔自己說過的話,後悔沒有對她更和善一點兒、更寬容一些。她知道,活著是不可能挽回他的愛了,但是死呢?也許死能夠創造一個奇蹟呢?這一想法深深地攫住、佔據、支配了她的心靈。這個可憐的女人感到一陣興奮,她突然打起精神,毫不遲疑地下了床,戴上帽子便走出家門。她很快地往前走,支撐著她的是那不可思議的赴死的決心。她期望從所有的麻煩中擺脫出來,走向平靜;希望從這種肉體上的疼痛所無法企及的情感痛苦中掙脫出來,找到安全的棲身之所。在這黑暗靜謐的夜裡,她走到了靜靜流淌著的漆黑的河邊,這裡水流湍急、兇險,河水冰冷刺骨。不過這絲毫沒有讓她感到恐懼。如果她的心跳加速了,那也只是極大的喜悅,因為她決心結束自己的痛苦。那是一個陰沉的夜晚,這讓她感到很高興。她感謝上帝——因為天空下起了雨,那些閑逛的人早就不知所終。沿著便道,她走到了一個熟悉的地方——一年前,有個女人就是從這裡縱身一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這個地方的水很深,河岸也比較陡峭。以前,珍妮經過這裡時往往會渾身顫抖;某次,她曾在路過時半開玩笑地說,她正在走向自己的墳墓。忽然,她發現有個男人朝這方向走來,於是趕緊躲到牆下的陰影里,因此那人經過時並未注意到有人在這裡;花園裡的那些樹上,水不斷地往下掉。她來到了她想找的那個地方,四下張望,確定了附近並無人煙。她摘下帽子,將其放到牆角下,盡量避免它被淋得很濕。隨後,她毫不猶豫地往河岸邊走去。她一點兒也不覺得害怕。她看了一會兒那緩緩流動著的無情的河水,然後便勇敢地縱身一躍。

巴茲爾離開莫里太太家後,便去了哈利大街,卻發現弗蘭克出門了。於是他繼續往前走,去了俱樂部,在那兒,他整個夜晚都悶悶不樂,陷入絕望和痛苦中。他痛苦是因為希爾達已經表明了她的態度——她將嫁給萬靈教堂的牧師法利,並為自己給妻子造成的痛苦而感到後悔。起先,他本打算在城裡過夜,不過想得越多,他越感覺自己應該返回巴恩斯,因為儘管完全有意跟珍妮分開,但想到此前一起經歷過的一些事,他感到無論如何也不能以這種生氣的方式分開。不過他也知道,要馬上再次見到珍妮的確不太合適,所以他決定晚點兒回去——那時她可能已經睡了。他完全睡不著覺,害怕醒著,於是打算動身了。直到凌晨兩點,他才回到了他們的小屋,正當他準備進去時,卻吃驚地發現一個警察在按門鈴。

「你有什麼事,警察先生?」他問道。

「你是巴茲爾·肯特先生嗎?你能跟我去趟警察局嗎?你的妻子出意外了。」

巴茲爾發出了一聲驚呼,他的內心充滿了恐懼,忙問警察這究竟是什麼意思。然而警察只是簡單地重複了一遍:他必須馬上趕到警察局。於是他們一起火速趕到警局。一位偵查員告訴了他這一不幸的消息。

「現在我們需要你來確認一下是不是你的妻子,有人看到她在便道上走,然後跳進了河裡,在我們施救以前她就不行了。」

巴茲爾完全無法理解這些話是什麼意思,他目光獃滯而驚恐。他張開嘴想要說話,但是只能難以理解地喘喘氣。他掃了一圈周遭的人,他們冷漠地看著他。他感到整個屋子換了個方向,然後便什麼也看不見了。受到驚嚇的他快要暈過去,似乎有些人殘忍地將他縫合好的頭蓋骨撕裂開了。他的手到處亂指,檢察官會意,將他帶到妻子躺著的地方。一個醫生還在那裡,不過看起來已停止了所有能起死回生的努力。

「這位是她的丈夫。」帶巴茲爾進來的人說。

「我們已經無能為力了,」醫生喃喃地說,「她被撈上岸的時候就已經死了。」

巴茲爾看了看她,然後低頭,以手遮面。他覺得自己突然就要用最大的聲音尖叫起來。這看上去太可怕了,太不可思議了。

「她為什麼這麼做,你知道原因嗎?」醫生問。

巴茲爾沒有回答。他心煩意亂地注視著珍妮緊閉的雙眼,還有凌亂的被浸濕的頭髮。

「哦,天啊,我該怎麼做?一點兒辦法都沒有了嗎?」

醫生看了看他,然後讓警官帶一些白蘭地過來。然而巴茲爾卻厭惡地將它推到一邊。

「現在,你希望我做什麼?」

「你現在最好回家,我會送你回去。」醫生說。

巴茲爾卑怯地注視著他,他的眼睛有一種冷漠的黑,在死一般蒼白的臉上閃爍著。

「讓我回家?我不能待在這裡嗎?」

有人抓住了他的胳膊,將他帶走。沒走多遠便到了門口,醫生問他能否扛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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