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三章

珍妮很是為難了弗蘭克一番,所以當她離開後,弗蘭克狠狠地咒罵了她、她的父親、母親、丈夫以及祖宗十八代。他對莫里太太相當熟悉,他給她看過病,也常常去查爾斯大街上的那間房子;不過,儘管如此,對她進行人身攻擊還是很讓人難為情,並且他也意識到,這樣一來,自己也將面臨讓人不悅的指責。他聳聳肩,打算當天下午去拜訪她,並同她談談。

「她可能會對我不理不睬,直到臉色發青,氣得說不出話來。」他喃喃自語道。

毫不知情的希爾達·莫里用完午餐後來到客廳。那天是個雨天,天氣陰沉,於是她打開窗帘,也開了燈。她恣意地享受著這屋子的溫暖和舒適。屋子裝修不錯,雖不是很具獨創性,然而裝飾也是相當有品位。在上流住宅區有許許多多這樣的公寓,同樣有寬大的、有印花棉布覆蓋的椅子、齊本德爾式桌子和鑲嵌精巧的柜子,牆上也貼有如出一轍的畫作。有錢但不顯擺,是藝術但不標新立異。我們的牧師法利先生來得比較早,他討好地認為,居住在這樣的房間里的女人必然舉止優雅,而且能認識到倫敦牧師的重要性。在一年之前於老皇后街的那次初次會面後,和藹可親的法利與希爾達很快便熟絡起來。新教徒通常認為,出於自願原則之下的男歡女愛是合法的;法利還將一個好的婚姻視作其教區活動的核心。希爾達長得很漂亮,也很富有,她的出身完全可以配得上一個基督教牧師。法利先生認為,如果自己大獻殷勤,希爾達一定不會無動於衷。他決心放棄不完美的單身幸福狀態,像一個成熟的蘋果那般滾落在這扇好看的、華麗的窗戶下面。正如與苔絲狄蒙娜 雲雨的奧賽羅 那樣,向其講述關於搶劫和襲擊、千鈞一髮的逃離和富有進取心的冒險故事。法利提到了慈善和推銷工作、邂逅了教會執事的瑣事,也說到了近來又興起按天僱用女傭的傳統。希爾達對天主教表現出極大的興趣,願意贈予教堂一整套的祈禱用跪墊。這樣一來,正如牧師所說,虔誠的教徒們在祈禱時就沒有理由不下跪了;隨後,她同意去集市擺設一個攤位——為了得到一架新的風琴;她的天空划過了一道博愛的閃電,從此以後,她就開始孜孜不倦地熱衷於此了。這些事情將他們緊密地聯繫在一起,也給他們提供了無盡的談資。法利先生自詡口才一流,他說,如果他們的交往只局限在業務範圍的話,那將與他的原則相違背。文化上的需求也沒有被遺忘。他借書給希爾達,帶她去畫廊、去看展出,有時他們一起讀丁尼生 ,有時他們去劇院看演出,並談論英國戲劇的道德層面。在天氣好的早晨,他們經常研究特拉法爾加廣場的義大利大師,或者大英博物館的埃爾金大理石雕。法利先生知識淵博,可以道出每件藝術品的歷史細節或是關於它們的有趣軼聞;而希爾達也有女性特有的渴望聽演講的激情,並最終發現法利先生是個讓人愉快的良師益友。不過,她還尚未遇到能讓她一塵不染的絲質馬甲下的那顆心激動不已的什麼事情;然而現在,她發現他們的話題開始在不知不覺中延伸向了他們以前從未觸及的問題。法利先生也並非羞怯之人,因此,他最終下定決心要直奔主題。

「莫里太太,」他說,「我有一些重要的事情想要告訴你。」

「又是慈善的事情嗎,法利先生?你會把我搞垮的。」她叫道。

「你是名副其實的仁慈天使,對於教區的開支,你一向是慷慨解囊;不過現在,我想說的是一個更私人的話題。」他站起身,向火爐邊走去。他倚靠著火爐,因此沒有熱量能再傳到房間里。「我感覺就我目前的處境來講,完全有責任提出這個問題,我以為,啰嗦一點兒,總比沒把話說清楚要好。」

當然,希爾達忍不住要揣測法利此話的用意;她一開始有些驚慌,之後便是一種不可抑制的想笑的衝動。可能因為她對巴茲爾的愛太熱切,她從未想過要去吸引別的什麼人;就這方面來講,法利先生從未引起她過多的注意。她打量了一下法利:他衣著得體,灰色的頭髮顯然經過精心的梳理,指甲經過修剪,從容自信,有發福的趨勢,看起來像是個很可笑的傢伙。經過一番深思熟慮後,他道出了自己的想法,並端莊得體地解釋說自己並不是個貧窮的想靠婚姻致富的人;他們之間是對等的,並且很多女人甚至還求之不得呢。希爾達明白她應該阻止他,然而卻又沒想好該如何開口。她並非是心存不良,想聽聽法利在求婚時具體會說些什麼。他突然不再說話,微笑著走上前來。

「莫里太太,你願意做我的妻子嗎?」

現在,她必須給人答覆,於是她特別希望自己能有足夠的心志阻止這個男人進一步的動作。

「我想我是受寵若驚了,我從未想過你對我是這個意思。」她不無尷尬地說。

他不以為然地擺了擺手。

「我並不需要你立刻做出回答,莫里太太,這是一個需要深思熟慮的問題,我們都不是草草步入婚姻殿堂的孩子,結婚是重大的責任,我希望你好好考慮一下。你還記得丁尼生那句妙語嗎?『手牽手,我們將更上一層樓』。」

門突然開了,但法利並未顯示出一絲被冒犯的表情——他是個很有禮貌的人;而希爾達則極大地鬆了口氣,她熱情洋溢地轉向新來的訪客,弗蘭克·赫里爾。弗蘭克去找過巴茲爾,但卻未能找到他。於是他決定來查爾斯大街,無論如何,他要跟莫里太太談談珍妮的事。不過,似乎來得並不是時候,因為已經有其他訪客先到一步了。不一會兒,巴茲爾也來了,弗蘭克於是瞥見了莫里太太慌亂不安的神情。她掃了一眼巴茲爾,看到了他心煩意亂的神情、蒼白的臉色和深深的憂鬱。她大聲談笑著,然而巴茲爾卻幾乎總是一臉嚴肅的樣子,一直面帶痛苦地看著她,這讓她預感到了事情的不妙。他現在這悲慘的樣子讓人看了很是痛苦。最終,弗蘭克總算湊到了希爾達近旁,到了可以不必擔心別人聽見他們小聲談話的距離。

「巴茲爾看上去很糟糕,是吧?他妻子今天早上來找我。我想你應該還記得,他一年前結的婚。」

莫里太太的臉色突然變了,她緊閉雙唇,狐疑地凝視著弗蘭克,想知道他究竟想說什麼。

「我去看過她,她看上去粗俗又自負,我對這樣的人實在沒什麼興趣。」她冷淡地說。

「她全心全意地愛著巴茲爾,她是個非常不幸的女人。」他目不轉睛地看著莫里太太,壓低了聲音,因此別人都看不出他正在講話;但每字每句希爾達都聽得尤為清晰,那些話就像是鎚子一般在她心上敲擊。「她讓我給你捎個信。她知道巴茲爾愛你,她乞求你可憐可憐她。」

好一會兒,希爾達都不知道如何回答。

「你不覺得對我說這樣的話相當無禮嗎?」她回答道。從她口中說出的話支離破碎成一個個詞語,好似她強迫這些詞要一個接一個地蹦出來一樣。

「是很無理,」他回答說,「我本不打算冒這個險。直到她說自己的愛就彷彿心中的音樂,總是有某種東西阻礙它出來。在我看來,一個愚笨、狹隘的普通女人能產生這樣的想法,說明她必是經受了嚴重的折磨。我向您表示道歉。」

「你認為我就不痛苦嗎?」

希爾達無法再保持冷淡端莊的樣子了。弗蘭克的問題觸動了她,她已經不能自持了。

「你很喜歡他嗎?」

「不,我不喜歡他;我只是崇敬他罷了。」

弗蘭克伸出手來,準備告別。

「那麼你須得合理地行事。你這是在玩世界上最危險的遊戲,你這是在玩弄人心……請原諒我這麼直白。」

「我很高興你告訴我這些——現在我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我會忘了他的妻子。」

弗蘭克徑直走了。過了一會兒,只能旁觀而插不上話的法利也準備走了。他與希爾達握手,並問何時能夠再來拜訪。在與弗蘭克激動不安的談話中,希爾達完全忘記了法利求婚的事情,不過現在,她突然有了一種自我犧牲的衝動。這既不突兀,也合情合理。事實上,如果她答應此事,將能解決很多問題,於是她決心考慮一下——像初次遭遇此事那樣重新考慮一下。至少,她不能草率做出任何決定。

「我明天會給你寫信。」她莊重地回答說。

他笑了,深情地捏了捏她的手,彷彿她已經接受了他的求婚似的。屋裡只剩下了莫里太太和巴茲爾。他開始翻弄一本書,動作間流露出的不經意讓此刻尤為激動的莫里太太感覺他簡直就是麻木不仁——這一點兒也不像往常的巴茲爾。於是她突然怒火中燒;那一瞬間,想起巴茲爾給她帶來的所有痛苦,她開始深深地恨起他來。

「這書很有趣嗎?」她冷冷地問。

他於是不耐煩地將書扔到了一邊。

「我感覺那個人像是從未走遠似的。每次看到他在這裡,我都會很生氣。你同他聯繫很緊密嗎?」

「多麼特別的一個問題!」她冷冷地回答,「我想知道你為什麼會這麼問?」

「因為我愛你,我討厭看到其他人跟你在一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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