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二章

與此同時,巴茲爾和珍妮的關係卻是越來越糟糕了。他們之前的和解沒起什麼作用,而現在這激烈的爭吵又證明了他們根本不可能和睦地生活在一起。不管珍妮怎樣激怒他,巴茲爾總是保持沉默,保持著最大的剋制。然而這樣其實非常痛苦,他的胸中漸漸升起了一種對珍妮的盲目而憤怒的仇恨,因為是她讓他遭受這些無法言說的痛苦。因為喪失了對彼此的同情,他從未意識到,珍妮對他那熱切的愛依然如故,而她之所以折磨他也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於是這個夏天,債務纏身的巴茲爾覺得整個假期還是有必要待在法庭里,指望著能有機會碰上漏網之魚,接到一個沒有人接的小訴狀。

一種深深的憂愁縈繞著他,他陷入了對未來的無望沉思中。除了這種永不停息的痛苦,未來還能帶給他什麼?想想這些年,時間被痛苦拉得更長,看起來他根本不可能在這種環境中活下來。只有對希爾達·莫里的愛支撐著他,給予他面對這個世界的勇氣,同時還有對世界的順從。他學會了不去向上天乞求太多,能夠去愛已經心滿意足,並不祈求得到回報。對希爾達的友誼,他充滿了莫大的感激,覺得她能理解並同情他的不幸。莫里太太夏天在國外度過,但是會經常寫信給他,她的每次來信都能讓他高興好幾天。獨自散步時,他會無休無止地分析自己的感情,告訴自己,這些感情很純潔;而對她那麼多的思念看起來讓他變得更好更簡單了。十月的時候,她回來了。兩天後,巴茲爾去探望她,卻極其失望地發現法利先生已經在那裡了。巴茲爾厭惡萬靈教堂的這個牧師,覺得他的這個對手,沒有一點兒比自己差。法利先生依然那麼英俊,舉止儀態都是重要人物的那種作風。他一說話,就帶有那種應酬多交際廣的味道,文化人在餐桌上適宜討論的任何話題,他都能溫文爾雅地和你討論。他風趣又隨和,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他對莫里太太的態度有點兒微妙但卻明顯是恭維。看到他和莫里太太那麼熟悉,而自己和她卻只能是客客氣氣,巴茲爾感到十分惱火。他們兩人看起來相交很深,這又讓巴茲爾嫉妒不已。希爾達忙於和牧師討論某些慈善方面的事情,不時被一些有趣的事逗得哈哈大笑。

巴茲爾悶悶不樂地回到家中,心裡充滿了怒氣。他整晚都在想著希爾達,想著自己竟然留下她和法利先生單獨待在一起,而且到上床睡覺時也沒收到她的什麼消息。聽著鍾一下下地敲著,他卻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現在他的愛意已經無法控制了,痛苦快要把他折磨瘋了。他儘力不去想希爾達,可是不管他想什麼,最後都會被希爾達的樣子所代替,在無助的痛苦中,他問自己,這生活要怎樣忍受。他也儘力勸說自己,說這樣濃烈的激情只是暫時的,幾個月之後,連他自己都會瞧不起自己現在的瘋狂的;他還試著將自己的情緒轉移到文學上,就像是要寫一本小說那樣,將自己的痛苦用詞語描述出來,以撫慰自己的心痛。可是,做什麼都沒有用。當鐘聲響了五下的時候,他感到很慶幸,還有三個小時就有理由起床了。他想起來讀書,可是卻沒有心情做任何事來阻止自己這甘苦參半的冥想。第二天早飯時,珍妮發現他的眼皮是一副因缺乏休息而沉重不堪的樣子,嘴唇耷拉著,形容憔悴,她憑著那嫉妒的直覺便猜出了原因。她一直想去激怒他,於是抓住現在這個機會,說了幾句惡狠狠的話。然而他只是無精打采、疲憊不堪地仰頭看著,根本沒有力氣還嘴。於是在默默地吃完早飯後,他便帶著沉重的心情上班去了。

整個秋天,他們的關係都一直如此。到了十一月,冬天來臨,天氣變得寒冷、晦暗又潮濕。每天晚上下班回家,一走到自己家的那條大街上,巴茲爾的心情便極為沮喪。他厭倦了這些小屋子,髒兮兮的,長得都一模一樣。也許有點兒諷刺的是,萊依小姐曾經說過,住在郊區的生活一定是很詩意的,富有田園氣息。想到只有牛奶車和手搖風琴的聲音才會打破那幽靜的浪漫,巴茲爾當時還大笑起來。他也討厭他的鄰居們,他知道,珍妮會和他們議論他。而一想到他們狹隘的生活,那種將所有生命中的美好優雅都排除在外的生活,巴茲爾就恐懼地戰慄起來。

儘管巴茲爾決意避免發生摩擦,可是這對夫婦之間的爭執卻是不可阻止的,而且近來兩人之間的衝突越來越激烈了。有一次,巴茲爾拿起自己的信件,發現有一封信已經被拆開過了,然後又被拙劣地粘上。他看著珍妮,珍妮也正望著他,然後迅速低下了頭。她的好奇心之所以被那封信所激起,是因為信紙是粉色的,地址上面寫著「私人信件」,信封背面還有金色的姓名首字母。其實這封信,不過是一個放貸人寫給巴茲爾的,告訴他可以提供五到五千鎊的貸款。想到珍妮用蒸汽把信封熏開,卻只發現一張語氣生硬的通知,巴茲爾就輕蔑地笑了起來。珍妮聽到他的笑聲,氣得臉都變色了。她等著他說點兒什麼,而他卻一句話都沒說,只是在奇怪為什麼珍妮就完全沒有不想說話的意識。過了一兩分鐘,他收拾起自己的信件,拿了一些紙,走向門口。

「你要去哪裡?」她突然問道,「難道你就不能在家裡寫嗎?」

「當然,如果那能讓你高興的話。不過我有一些很棘手的信件,我需要絕對的安靜。」

她把手頭正乾的活都丟在一邊,氣沖沖地對著他,他那種冷漠的語氣和態度深深地傷了她的心。

「我想,如果我想和你說話,你應該不會反對吧?在你看來,我是不是就只適合打掃房子,修補衣服,然後就應該和僕人待在廚房裡?」「你覺得這樣大吵大鬧有意義嗎?我們之前好像已經為此吵過很多次了。」

「我想要說個明白。」

「過去的六個月,我們每周都吵兩次,卻從沒吵出過什麼名堂。」他回答道,一副快要厭煩死了的樣子。

「巴茲爾,我還是不是你的妻子?」

「你都把結婚證書好好地鎖著呢,這還用我說嗎?」他看著她,把那些信件放回到桌子上,「人家說結婚的第一年是最糟糕的,而我們的婚姻則一直是糟糕透頂,憑良心來講,你說是不是這樣?」

「我猜你認為這是我的錯?」

她惡狠狠地說,還帶著一絲冷笑,不過卻再也不能對他有任何影響了:他已經能夠用一種超然的態度來看這一切,彷彿他只是個觀眾,是坐在劇院里看著演員們表演。

「不管怎麼說,我已經盡我最大的努力讓你開心了。」

「好吧,那麼你從沒有成功過。你覺得我可能開心嗎?一整天甚至到半夜,你都不回家,去見你那些知心朋友,而我怎麼都沒有他們好。」

他聳了聳肩。

「你很清楚,我幾乎不怎麼去看我的那些老朋友了。」

「除了莫里太太,是不是?」她打斷了他。

「我去年是見過莫里太太很多次。」

「你不用告訴我這個。我都知道。她是位淑女,是不是?」

巴茲爾冷靜地看著他的妻子,雖然他奇怪妻子為什麼會提到莫里太太,然而他卻不知道,他妻子已經對他那濃烈的愛有所懷疑了。但他決意不去理會她的這些變化。

「我的工作讓我不能經常陪在你身邊,」他說,「想想,我要是整天待在家裡,你得有多煩啊!」

「你的工作可真是太有用了,」她嘲諷地說,「你掙的錢都不夠還債的。」

「我們是有債,可是我們和這個王國中的上流貴族們一樣受人尊重。」

「所有的鄰居都知道我們從商人那裡收到賬單。」

巴茲爾臉紅起來,緊閉嘴唇。

「真抱歉,嫁給我並不是你當初期待得那麼好的一筆買賣。」他刻薄地說。

「我想知道你到底什麼做得好。你的書很成功嗎?你覺得它會轟動世界,結果卻是反響平平,平平!」

「別人的書比我的好,這是命運。」他說著,微微一笑。

「你活該。」

「我也沒期望你能欣賞我的書。遺憾的是,不是每個人都會寫邪惡伯爵和美麗的公爵夫人的故事。」

「報紙讚美這小說了嗎?」

「他們一致的指責,是我唯一的安慰。我常想,那些罵你的評論家們是否意識到他們給我,你的妻子,帶來了多大的快樂。」

巴茲爾對她的挖苦置之不理,他的輕視和刻薄的嘲諷,讓珍妮完全失控了。她常常不知道巴茲爾說話的要點,只是茫然地覺得他在嘲笑她,於是她強烈的憤怒就再也無法遏制了。

「自打孩子死後,我就更加認清了你,」她握緊雙手說,「你再也沒有任何理由約束自己了。我現在知道你是什麼人了。我真是個傻瓜,竟然認為你是個英雄。你不過是個失敗者。你所做的每件事,都說明你是個可悲的失敗者!」

他沉靜地面對著她,然而卻顯現出一種徹底絕望的眼神,因為她所強調的,所說出的,恰恰就是這麼多月來鑽入他的靈魂、摧毀他所有力量的東西;他看到自己的未來,就如同一個已經判了死刑的人,生命中所有的美好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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