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章

夏天過去了,萊依小姐的生活仍是一往如常,她像年輕女孩一樣充滿了生命力並努力地活著,享受著季節賦予的各種娛樂。她有一項特殊的本領:她能從別人認為極端無聊的事情中找到有趣之處,然後愉快地將她那些善意的玩笑講給忠誠的弗蘭克。

當然,他依然留在倫敦,只是每隔兩周會去特肯伯里看一看赫伯特·菲爾德。他明白自己的拜訪作用有限,只是給牧師一家帶去些許安慰而已;他那些善意的幽默和同情心使他很受歡迎,那一家人都由衷地期盼著他的到來。並且他還特別善於激起人們的信心,這樣,甚至連貝拉也相信,除了弗蘭克所作的努力外,也沒有人能再幫她丈夫什麼了。自打從巴黎回家後,他們便開始了平靜的生活,儘管一開始,我們的主持牧師不大習慣家裡多了一個赫伯特,但這很快就被動人的感情而取代了;他開始學著去仰慕年輕人那面對疾病也毫無畏懼的精神,去仰慕他的勇敢。等到天氣轉暖之後,赫伯特便整日地躺在花園裡,盡情享受著綠葉紅花及鳥兒的歌唱;赫伯特放棄了自己博學的計畫,牧師則在一旁陪他坐著,談論著古代的作者或是他喜歡的玫瑰花。他們總是長時間地玩象棋,貝拉則喜歡在一旁看著,透過樹葉的陽光總是溫柔地照在他們身上;貝拉喜歡看到父親在迷惑了對手後臉上那份勝利的微笑,以及赫伯特找出脫困之法後臉上那童真的笑容。他們都像是她的孩子,對她而言都同樣的寶貴。

然而赫伯特的病還是無情地惡化了,最終,他不得不終日在床上躺著;一次嚴重的大出血耗盡了他的精力,以至於弗蘭克沒法再向貝拉隱瞞他的擔憂——這孩子最後的日子就快到了。

「幾個月來,他的生命都懸於一線,而現在,這繩索斷了。我想你們可能有必要做最壞的打算了。」

「你的意思是,現在只是幾周的事情了嗎?」她痛苦地問道。

他猶豫了一會兒,但還是決定告訴她實情。

「我想應該就是幾天的事情了。」

她直直地望著弗蘭克,但此刻她的臉上卻是一副鎮靜的樣子,沒有任何恐懼或是痛苦。

「不能再做些什麼努力了嗎?」她問。

「沒辦法了。我已經無能為力了;但如果我的存在能讓你們感到寬慰些的話,他下次大出血的時候,你們馬上通知我過來。」

「那就是最後一次了嗎?」

「是的。」

當貝拉回到赫伯特身邊時,他笑得非常燦爛,似乎弗蘭克那令人沮喪的判斷根本不可能是真的。

「弗蘭克怎麼說的啊?」

「他說你保養得非常好,」她笑著回答赫伯特說,「我希望你很快就能下床。」

「我也覺得好多了。再過兩周,我們就可以去海邊了。」

大家都知道對方隱藏了自己真實的想法,但雙方都不願意放棄那哪怕是不切實際的希望,他們長久以來一直靠這信念支撐著自己。然而對貝拉來說,壓力大得似乎有些無法承受了,於是她懇求萊依小姐來陪她。父親越來越喜歡赫伯特,因此她不敢告訴父親赫伯特目前的情況,希望萊依小姐可以來分散父親的注意力。她不能再獨自假裝快樂了,此刻,只有另一個人的到來才能給家裡帶來一些真正的歡樂。萊依小姐同意了,並且很快便起程前往特肯伯里;她意識到自己需要給一個即將逝去的生命帶來一些歡樂,並感到有些毛骨悚然;就像是她被邀請到一個可怕的宴會上去圍觀一個可憐孩子的死亡。不管怎樣,她拿出了非同尋常的精力來取悅我們的主持牧師,並察覺到了自己那些談話的重要意義,於是,她一直煞費苦心地努力經營著。能聽到牧師和萊依小姐談話,赫伯特感到非常高興,他們常常將他逗樂,跟他玩有趣的文字遊戲,萊依小姐還會提出一些她會進行機智辯護的危險理論。牧師從這些爭辯中得到了很多樂趣,用盡自己所有的學識和常識來反駁她。他常常用一些並不狡詐的問題來引導萊依小姐走向自我矛盾,但效果卻並不是很明顯,因為她總是能通過巧妙的應答得以脫身;又或者,由於唯一的重要之處便在於短語之美,便又會使得她對爭論顯得漠不關心了。為了證明一件常事,她可能會說很多似是而非的東西——為了突出那些不實際的想法,她甚至可以駁斥邏輯嚴密的歐幾里得。

「人有四種激情——」她說,「愛,權力,食物和修辭藝術;而修辭藝術是唯一可以抵制飽食、厭倦和煩躁的東西。」

兩個星期過去了,一天早上,正和貝拉單獨待在一起的赫伯特·菲爾德突然開始大出血,那一刻,貝拉以為他就快死了。他筋疲力盡,幾乎不省人事,於是貝拉慌忙叫來了當地的醫生。不久,他又恢複了知覺,然而很顯然的是,最後的那個日子就快來了;經受了這最後一擊之後,他再也無法振作起來了。但人力也不可能對此毫無作用;即使在最後這一刻,想必也會有什麼可以起到些許作用的治療方法。於是,貝拉問萊依小姐是不是可以勞煩弗蘭克再來一趟。

「不管怎樣,我們或許也不該再麻煩他。」她說。

「你不了解弗蘭克,」萊依小姐回答說,「他肯定會立馬過來的。」於是,貝拉給弗蘭克發了電報,四小時之內,弗蘭克便到了,然而也只是發現赫伯特已經沒有希望了。他在死生之間徘徊,其餘的人什麼也不能做,只能在一旁等待。當貝拉終於告訴自己的父親,她一直以來都對他隱瞞了赫伯特的病情並且他很有可能活不過今晚之後,父親低頭沉思了一會兒,然後轉向了弗蘭克。

「我可以為他做一個聖餐儀式嗎?」

「他想要嗎?」

「我認為他應該想要的。我之前跟他談過,他告訴我,希望能在死前領受這一儀式。」

「很好。」

貝拉開始幫丈夫做準備,牧師也穿上了平日工作時所穿的衣服。弗蘭克也來到卧室里,看有沒有什麼能幫得上忙,他在窗邊站著,與舉行那神聖儀式的三人保持了一定距離;他突然發現,牧師看起來比平日里更偉大,更仁慈,也更為高貴了。這位上帝的使臣突然變得異常莊嚴,在他宣讀禱告詞的時候,一縷光線照射到他臉上,使他看起來就像是圖畫中的聖徒一般。

我實實在在地告訴你們,那聽我話,又信差我來者的,就有永生,不至於定罪,是已經出死入生了。

貝拉跪在窗邊,赫伯特此時則是異常的憔悴,憂鬱的雙眼在他那蒼白消瘦的臉上不自然地眨著,然而他聚精會神地聽著牧師的佈道。此刻他沒有恐懼,只有順從和希望;可以看出,赫伯特完全地相信那些關於永生以及寬恕過去的罪過之許諾。而在各種懷疑中焦躁不安的弗蘭克突然開始羨慕起這份寧靜的保證。

主賜給了你們軀體,並將保存你們的靈與肉,使其得到永生:接受這份聖餐是要你們記得,基督為你們死了三次,請在你的心裡虔誠地感謝他。

那垂死的病人於是接過了麵包和酒,這是為他那即將遠遊的靈魂準備的,它們看起來似乎有不可言喻的鎮靜作用;他飽受摧殘的身軀得到了無可比擬的放鬆,他又獲得了一份新的平靜。

牧師宣讀了最後的幾行禱告詞,然後站起身來,親吻了一下男孩的前額。赫伯特已經沒有力氣說話了,然而他還是勉力地擠出了一絲笑容。不久,他便安靜地睡去了。此刻已是接近傍晚時分,弗蘭克建議要帶牧師出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他一時半會兒應該還沒有危險,是嗎?」這位老人問道。

「我想應該沒有。他也許可以活到明天早上。」

他們穿過花園,來到了教堂區。這是個綠樹成蔭而又異常寧靜的地方,弗蘭克做夢都想在這樣的地方生活。這期間,只有教堂的鐘聲偶爾響起。他們都沒有說話,一直漫步到落山的太陽提醒他們時候不早了,他們才起身回去。待他們回到屋裡,萊依小姐告訴他們,赫伯特醒了,並要求見牧師;她建議他們先吃點兒東西,然後再到赫伯特的房間里去。他看起來好多了,因此萊依小姐問弗蘭克,是不是還有什麼希望。

「沒有了。只是還剩幾個小時的問題了。」

他們進到赫伯特的卧室後,赫伯特微笑著歡迎他們,在這最後的時刻里,他的思路反倒顯得特別清晰。貝拉轉向父親,說道:

「爸爸,赫伯特希望您再給他讀點兒禱告語。」

「我也正想這麼建議來著。」牧師回答說。

天已經黑了,群星閃耀著奪目的光輝;通過敞開的窗扉,花園的芬芳飄了進來。弗蘭克坐在窗邊,臉藏在陰影里,這樣便沒有人能夠看到他的表情。他看著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青年——他一動不動,不知情的人可能會以為他已經死去了。隨後,貝拉擺弄好了油燈,讓父親能夠看清書上的字跡;當他坐下來時,燈光映照在他臉上並出現了奇妙的一幕:此刻的他看起來就像是雪花石膏一般透明。

「赫伯特,你想聽我讀些什麼?」

「隨便讀什麼都行。」那孩子輕聲回答說。

牧師若有所思地翻開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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