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九章

然而格雷絲髮現,丈夫比從前更為固執了,儘管她用盡了辦法,他依然是無動於衷;她輪番用愛撫、勸說、嘲笑、挖苦、生氣等方式試圖打動保羅,最終卻發現保羅還是那麼平靜,於是便陷入了憤怒之中。他是個會為自己的所有決定感到自豪的人,一旦做出了決定,那麼布瑞吉一家在一周內就必須離開,他不會因為別人的勸告或感情因素而改變決定。儘管違背自己妻子的意願讓他感到很難受,儘管感受到妻子的敵對情緒讓他覺得很痛苦,但他的職責彷彿只是指向一個方向,為此而遭受的一些責難反倒使他更為堅定了。保羅·卡斯汀洋很在乎佃農們對他的看法,同時也很在意自己應對他們盡到的職責;他從不認為佃農們的私人生活會與他自己無關:相反,由於相信仁慈的上帝給了他信任,因此,他完全準備好了對屬於自己管轄範圍內的人們負責;他是如此的盡心盡職,以至於即使身在倫敦,他也不會忘了惦記著自己領地上的一樁樁小事。對他的那些佃農來說,他是個既公正也不吝嗇的人,會為他們的需求慷慨解囊,也會同情他們的疾苦,但卻想要擅自插手他們的生活問題。在這種情況下,他那道德感便特別極端;范妮·布瑞吉的存在彷彿就是一種污染,對一些保守的人來說,一想到她的事情就會感到噁心。然而,格雷絲不僅為她辯護,甚至還去拜訪她,這讓卡斯汀洋先生感到很恐懼;在他看來,一個言行端莊的女人應該鄙視這種墮落的女人才是。

一個星期過去了,格雷絲並沒有能改變任何事;她感到非常失望,生丈夫的氣,也生自己的氣,她決心不要讓范妮再遭受更多金錢上的困難;如果她必須離開,至少也應該給她一些補償。但布瑞吉先生固執地不願同女兒分開一事讓她覺得很受挫;他擔心的只是女兒的離開,一點兒也不覺得未來有什麼其他值得畏懼的東西;此外,他對卡斯汀洋先生也懷有怨恨,由於他自己本身也很固執,因此也是拒絕讓步。他一再聲明,如果女兒必須走,那麼他和兒子們也一定會同她一起離開。

在范妮不得不離開生她養她的村子的那個下午,卡斯汀洋太太悶悶不樂地坐在客廳里,心不在焉地翻閱著一份雜誌;而保羅則滿是擔心地時不時看她一眼,很艱難地讀著一本新近出版的藍皮書。這時,一個僕人進來通報,說布瑞吉想要同卡斯汀洋先生談談。保羅起身準備出去見他,但卡斯汀洋太太卻懇求說要讓布瑞吉過來。

「讓他進來吧。」卡斯汀洋先生說道。

布瑞吉膽怯地進來了,他獃獃地立在門口,手裡還握著門柄;外面下著雨,因此他那濕乎乎的衣服散發出一股難聞的氣味。他看起來冷酷又野蠻,似乎因為他的一生都在野外和野生動物們在一起,因此也沾染上了一些野性。

「說吧,布瑞吉,你想要怎樣?」

「卡斯汀洋先生,我來是想問一問,明天我是不是真的必須離開了?」

「難道我常常說一些言不由衷的話嗎?我告訴過你,如果你不在一周內弄走你女兒,我就會解僱你和你的兒子。」

這位獵場看守人低下頭,反覆思考著這些話:即使到現在,他仍不相信他們是在進行認真殘酷的對話;他以為,只要卡斯汀洋先生意識到自己問出這些話有多麼不容易,他便會允許他們留下來。

「范妮沒有地方可去。如果我讓她走,她就全完了。」

「你大概也知道卡斯汀洋太太已承諾幫助你女兒了。我也相信她一定能夠找到一個收容失足婦女並照顧她們的地方。」

「保羅,」格雷絲憤慨地叫道,「你怎麼可以這樣說!」

布瑞吉向前一步,死死地盯著卡斯汀洋先生,眼神既粗暴,也不友好。

「我一直忠心耿耿地為你們家服務,從孩童時代起到現在,已經有四十年了,我就是在現在住的小屋裡出生的。我告訴你,我女兒不能走,她是個好女孩,只是遭遇了厄運而已。如果你非要我們走,那我們又能去哪裡?我已經日漸蒼老,不容易再找到一份新的工作了,可能只能找到一些短工做做。」

他無法表達出自己的想法,也沒法說出自己對這件不公正的事情的看法;他只看到,他這些年來忠心耿耿地為這家人服務,到頭來卻只落得一場空,等待著他們的只能是寒冷、貧困和屈辱。而保羅則只是嚴肅而冷漠地看著他。

「我很抱歉,」他說,「我無法再為你做什麼。我給了你機會,而你卻拒不接受。」

「我明天必須走嗎?」

「是的。」

獵場看守人緊張地扭了扭自己的帽子,臉上呈現出一種非常悲痛的表情;他想要開口說話,但卻一個詞也沒有說出來,只是發出了一聲含糊不清的呻吟。他起身走了出去。隨後,格雷絲絕望地走到保羅跟前。

「保羅,你不能這樣做,」她叫道,「你會傷透他的心的。你難道就沒有一點兒憐憫之心嗎?你就不能原諒他們嗎?」

「沒用的,格雷絲。我很抱歉不能滿足你的期望。我必須要履行自己的職責。如果我不做任何處理就讓這事過去,那對其他佃農而言將會是很不公平的。」

「你怎麼能如此鐵石心腸!」

他沒能看到,也看不出將布瑞吉逐出他最珍愛的這片土地是多麼的殘忍;一瞬間,卡斯汀洋太太意識到了那小屋、那些樹木、叢林、牧場和籬笆對於布瑞吉的意義:他的整個生命都與這些東西聯繫在一起;他的根就在這片土地上,它見證了他的出生與成長,他的婚姻以及兒女們的長大。卡斯汀洋太太挽起丈夫的手,直直地盯著他的臉。

「保羅,你知道你正在做什麼嗎?最近,我們越來越親近了。我感到內心深處又燃起了對你的愛,而你卻要無情地扼殺掉它。你不讓我愛你。你可以忘掉那些無謂的東西,只記得你是個同我們其他人一樣脆弱的人嗎?你想要寬恕自己,但你卻是個十足的絕情人。」

「親愛的,也是為了你,所以我必須要嚴厲地懲罰他。因為你是如此的美好與單純,所以我不能再仁慈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

她掙開他的手臂,往後退了幾步。她那並沒有塗脂抹粉的臉上只剩下一片蒼白,眼裡布滿了驚慌和恐懼。

「我無法容忍那些人跟你生活在同一個地方。因為你是一個貞潔善良的女人,因此,保護你遠離一切罪惡便是我的職責。我只要想到你可能在散步時遇見她就覺得恐怖——她,還有她的小孩。」

卡斯汀洋太太臉紅了,她的喉嚨發癢,想要說出什麼,於是她伸出手按住了自己的喉嚨。

「但保羅,請聽我說,如果跟我相比的話,那個女人是清白又善良的。」

「親愛的,你這就是在胡說八道了。」他笑道。

「保羅,我不是你想的那樣子。那個女人之所以做錯事,是因為她無知並且不幸,但我知道我在做些什麼。我擁有自己想要的一切,我擁有你的愛;我沒有一點兒其他的借口。我一點兒也不比一個蕩婦好。」

「格雷絲,別傻了!你怎麼會有這些無聊的想法?」

「保羅,我是很嚴肅地跟你說的。我不是一個好妻子。對此我感到很抱歉。我想,我最好還是將一切都告訴你比較好。」

保羅一臉疑惑地盯著她。

「格雷絲,你瘋了嗎?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做過——做過不忠的事。」

他站著一動不動,也沒說什麼,但四肢卻忍不住顫抖,臉也突然變得煞白。但他仍然不相信自己所聽到的一切。她的嗓子一陣發乾,然而她還是繼續說著,努力地要逼出那些很不情願出來的話語。

「我不配擁有你的愛和信任。我無恥地欺騙了你。我犯了通姦罪。」

這些話重重地擊中了他,他瘋狂地叫著沖向正在顫抖的格雷絲,抓住了她的雙肩。他用強有力的手粗暴地抓著她,因此她咬緊了牙關,忍著不讓自己因為疼痛而哭出來。

「你這是什麼意思?你愛上別人了嗎?告訴我他是誰。」

她沒有回答,只是很害怕地看著他,他則生氣地抓住她的雙肩使勁兒搖晃;他現在已經被憤怒蒙蔽了雙眼,進入了一種她從未見過的狀態。

「他是誰?」他又問了一次,「你最好告訴我。」

她掙脫開來,但他又無情地抓住了她,並且狠狠地用力,疼得她忍不住想要叫出來。

「雷吉·巴西特。」她最終說了出來。

他粗暴地放開了她,將她推到桌邊。

「你這個骯髒的畜生!」他叫道。

卡斯汀洋太太的呼吸突然急促起來。她覺得像是快要昏過去了,於是讓自己穩穩地靠到了桌子邊上;她仍因適才經受的痛苦而顫抖,她的肩膀也還在隱隱作痛。他只是看著她,似乎到現在仍不明白她究竟說了些什麼;他無力地將手放到了自己臉上。

「儘管我全心全意地愛你,竭盡全力地想要使你幸福。」突然,他似乎想起了什麼,「有一天晚上,你吻我,並說我們要走得更近一些,你那是什麼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