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六章

作為助理醫師,弗蘭克的職責之一是對死在醫院的病人進行屍檢,復活節後的一天,他正在驗屍時,喉嚨不慎受到感染,開始發炎。在正式發作以前,這類病症通常不會引發任何異樣,最終,他發起高燒,神志不清,並被送進了聖路克醫院,在之後的一個多星期里,一直處於極度危險的狀態。兩個多星期後,他發現自己仍然渾身乏力,儘管很為自己的病著急,卻不得不就那麼躺在床上。最終,他開始康復之後,勉強支撐著來到了特肯伯里附近的費內,他父親在那裡有一支龐大的醫療隊伍;接下來,他又想去多塞特郡的傑斯頓,卡斯汀洋夫婦會在那裡舉辦一場小型的降靈節聚會。對於身處病房而缺席八月和九月聚會的醫生來說,他必須彌補一下,好保留住自己在聚會最熱鬧的那幾個月里的位置。

離開前的那個晚上,弗蘭克同萊依小姐共進晚餐,席間,他們像平常一樣討論著天氣和莊稼。兩人談得特別起勁兒,都覺得忍受不了僕人上菜的打擾,於是商定將一切需要自由討論的話題留到飯後再聊。當僕人把咖啡送到書房後,萊依小姐舒服地在沙發上躺下,弗蘭克則將腿搭到扶手椅上,點燃了雪茄。這時,他們四目相望,各自解脫地嘆了口氣,並露出滿意的微笑。

「你也會去傑斯頓,對吧?」他問。

「我不認為我能面對它。隨著那個日子的臨近,我開始變得越來越不樂觀,我相信我也要生一場大病了。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到了這個年紀還要去參加那沉悶的聚會。保羅·卡斯汀洋一向很好客,去他家做客的時候,每天早飯後,他都會問你想要做什麼。(就好像理智的女人在大清早就能知道自己下午將要做些什麼!)但這也只是個形式而已,因為他已經為你規劃好了一天的行程,你會發現,他對每一分鐘都已經做好了安排。還有,要和藹地對待我看不起的人並對他們禮貌,這讓我感到很無趣——啊!我最討厭做出禮貌的樣子了!兩天的拜訪讓我覺得,我應該像比靈斯門 的罵街女人那樣,發誓要打破各種單調的得體舉止。」

弗蘭克笑了,喝著他的甜酒,更舒服地往自己的扶手椅上躺了下去。

「對了,說到得體的舉止,我告訴過你在我生病以前,我去過三場舞會嗎?」

「我還以為你恨那些舞會,不是嗎?」

「是的,但我是帶著特別的目的去的。首先是大量糟糕透頂的人。晚餐要到午夜才上,到十一點半時,大家開始聚集到餐室那緊閉的門前。十二點一到,門前便聚集了一大群人,像是劇院的入口處一般,等到門打開後,人們便像野獸般推擠而入。我敢說,即使是劇院後排的觀眾也不會如此暴力,他們猛衝到餐桌前,就像是餓虎撲食一般。我認為文明人對飲食應該不存在恐慌的。但是,天啊!結果他們卻搞得比動物園裡的動物還要喧鬧。」

「親愛的弗蘭克,你真是太清高了,」萊依小姐笑著說,「那些去舞會的人們,怎麼能不渴望一餐好飯呢?但這肯定不是你去那裡的目的。」

「是的,這不是。我去那裡,是因為我下定了決心想要結婚。」

「天啊!」

「我得出了一個結論,認為婚姻是值得嚮往的,於是決定去三場舞會,看有沒有可能遇到合適的人,而不要在痛苦、沉思中度過我最後的日子。我同七十五個不同的人跳過舞,也坐下來聊過,萊依小姐,她們的年齡在十七歲到四十二歲之間,但我可以誠實地說,我從未覺得生活如此無聊過。這一點兒好處也沒有;我註定要過一輩子單身生活了。我完全不認為自己能在那種場合陷入深深的愛戀中,但有一個七十五歲的未婚女子卻顯然能讓我感到輕微的激動:這種感覺從未動搖過。還有,她們大多都像患有癆病一樣,要不就是貧血症或者營養不良,我就沒發現有可能孕育出健康小孩的。」

他們都沉默了一會兒,而此時萊依小姐正饒有興趣地想著弗蘭克那有趣的找老婆計畫。

「那你接下來打算怎麼做?」她問道。

「我能告訴你嗎?」他拋開了之前的那份故作輕鬆——他本想要掩藏起自己話語中的沉重和深思熟慮;這會兒,他身體微微前傾,用手托住下巴,直直地盯著萊依小姐看。「我覺得我打算放棄一切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已經考慮了好幾個月了,前兩個星期里,我躺在病床上,終於將自己的思路理了個明白。我打算回家,部分原因是想要看看我的家人。你知道,我父親多年來一直很辛苦地工作,精心地省下每一分錢,好讓我能接受最好的醫療教育。因此,我畢業後立即就有了一份工作,從未擔憂過生計問題。他明白可能這行當很久都掙不到多少錢,但還是決心給我一個機會;這在費內不是什麼好行當,他都已經三十年沒有度過假了。我想試一試,如果告訴他我打算放棄現在的職業,他能不能接受。」

「但是,親愛的孩子,你難道沒有意識到你這是放棄了一個非常美好的前程嗎?」萊依小姐吃驚地叫道。

「我已經很仔細地考慮過了。我想我是我們行業里擁有最好機會的人,好運一直都在伴隨著我。在聖路克醫院裡,當我上面的一個醫生去世後,我便接替了他的位置,並且在很早的時候就取得了助理醫師資格。我有朋友,也有關係,所以我很快就能做出一番事情來。我敢說,只要我堅持下去,在適當的時候,我一年可以掙上十萬或十五萬英鎊,然後還會被封為皇家醫師,最後便是男爵;然後,我便可以滿意地死去了,並且還可以留下一大筆財產。這便是等待著我的事業,我能預見到未來那一表人才並很是自足的自己,非常簡單,有長長的錶鏈,有剪裁得體的雙排扣禮服,還有時下流行的專科醫師的那種溫和舉止。我會為我擁有的馬匹而感到自豪,並喜歡討論暴飲暴食的皇室成員的逸事。」

突然,他停了下來,想了想這個幻想中的招搖傲慢的赫里爾先生,他腦滿腸肥,事業有成,並飽受讚譽。而那位對人類激動的靈魂特感興趣的萊依小姐,則專註地觀察著此刻弗蘭克臉上露出來的那輕蔑的表情。

「但可能最後我又會驀然回首,對自己的成功感到深深的厭倦,並明白,自己終究沒有真正為自己活過一天。我現在已經三十歲了,我的青春歲月正在偷偷溜走——那些一年級的乳臭味乾的學生們可能認為我已經是中年人了,然而我還沒有為自己而活過。我只有工作的時間,天哪!過去,我就像是魔鬼一樣忙於工作。當我的學生們不顧後果地在夜裡尋歡作樂,在音樂會上嬉戲,大吵大鬧並喝得酩酊大醉,與漂亮而浪蕩的女人做愛,或是當他們通宵達旦地玩撲克時,我總是在工作。現在,一般來講,他們都更為冷靜了;乏味的全科醫生,廣受社會尊敬的人,大多有了令人羨慕的婚姻。傻瓜才會說,我得到了我的回報,因為我已經功成名就,然而他們卻肆意地揮霍人生,成為一些平庸之才。但有一天,當他們回想起往日的勇敢和自由時,必然會感到激動。而我卻沒有什麼值得回憶的東西,只有緩緩增長著的知識。啊!當初我要是同他們一起去玩樂了,那該有多好啊!但我卻只是個一本正經的人。我一直在工作,太能夠成為模範了,但現在,我的青春正在遠去,然而我卻還沒有做過年輕人的荒唐事。我的熱血也在沸騰,並開始不顧一切地瘋狂。這醫學生涯也已不是我從前所想像的那般前景廣闊;它現在開始變得蜿蜒曲折。我們僅僅看到了事物的一面;對我們來說,世界就是個擠滿了病人的大醫院,我們單一地從疾病的角度來看待人類。然而智者只是忙於自己的事,忙於生活,而不是死亡;不是疾病,而是讓人容光煥發的健康。疾病僅僅是一些意外,當我們完全在與例外打交道時,又如何能指揮自己的生活?我感覺我再也不想見到病人了,我忍不住了,他們讓我感到恐懼,感到噁心。我一直忙於與科學打交道,但對我來說,那同樣也意味著死亡與厭倦,我這種性情的人,還真不適合做科學家。有很多不在乎世界,也不在乎榮耀的人,但我還有我的激情——燃燒著的激情;我非常清楚地意識到,我想要活。我希望生活是多汁的水果,我可以將其拿到手中並碾碎,然後一口一口地將它吃掉。當我的血液在血管里沸騰,當我的肌肉在渴望著一些純粹的肌肉勞動時,我怎麼還能夠日復一日地坐在顯微鏡前!」

說著,他激動地站起身來,在屋裡來回走動著,使勁兒地吐出一口口白色的煙。萊依小姐突然想起了關於螞蟻與蚱蜢的古老寓言,她想,在秋天快要到來的時候,她興許會滿意地看著自己苦心收集的食物;或者,她也會特別羨慕那些在美好的日子裡懶惰得只是歌唱的蚱蜢,此時她的心裡想的可能不是空空的食物貯藏地以及即將到來的寒冬,而是那無心肝的歌者度過的閑散、舒適的夏季時光。

「你認為如果你去鄉下住兩個星期並恢複了健康之後,你還會這樣想嗎?」萊依小姐嚴肅地問道。

隨即,她開始為這個問題所造成的影響而感到驚訝:弗蘭克轉過身來,生氣地看著她;而此前,她還從未見過這樣的弗蘭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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