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三章

萊依小姐想辦法尋得了貝拉在米蘭暫住的旅館,當這對新婚夫婦到達那裡時(這是他們蜜月旅行的開始),他們發現了來自他們這位朋友的書寫工整、略帶學術氣以及些許反諷的來信,並且,其中還附帶了一張五百英鎊的支票作為他們的結婚禮物。這筆錢能讓他們的旅行更為舒適,他們可以在最冷的時候去那不勒斯過冬,並且可以隨意地在各個迷人的小鎮間遊盪,而不用擔心資金不足的問題。赫伯特熱情高漲,有一段時間看起來甚至像是完全恢複了健康。他忘記了那個悄無聲息地吞噬著他的活組織的疾病,並且對未來充滿了無盡的希望。他的精力如此之好,甚至是貝拉都不能抑制住他那想要去探尋多年來一直夢想著的未知領域的熱情。看到他對陽光、藍天以及鮮花的渴望,貝拉很是欣慰,但她也常常感到心痛,因為她感到這樣鮮活的生命力不可能持久;然而她卻一直竭力讓自己表現出很高興的樣子。他似乎將別人散佈於一世的激情會聚到了一起。

在一路同行中,他的個性逐漸展開來,貝拉開始認識到他那迷人的性情以及甜蜜而又無私的脾氣。貝拉對他的愛慕與日俱增,她享受著他那略帶陽剛之氣的優越感——他不願意貝拉把他當做病人看待,有時甚至還對貝拉那母親般的照料感到憤恨。另一方面,他很想讓貝拉過得輕鬆舒適一些,於是盡量親力親為地安排好自己的一切,這些是貝拉最願意幫她減輕的負擔。赫伯特對於丈夫的權威的認識很是純真,常常因此被逗樂的貝拉也樂於承認這點。她知道,自己不僅是身體上比赫伯特健康,而且心理上也強過於他,然而她還是樂意去配合赫伯特關於她就是要略弱一籌的幻想。當她發現赫伯特可能要對他自己感到厭倦時,她便會假裝倦怠,這樣一來,赫伯特就會擔憂並自責,這一切都非常感人。他從未曾忘記貝拉對他的恩情,有時,他的感激會讓貝拉感動得流下眼淚,於是她便會勸他,沒有什麼是理所當然的。赫伯特將主要的業餘時間花在了書本上,就像莎士比亞作品中的角色那樣對待他的妻子,帶著丈夫的激情為她寫十四行詩。在赫伯特那浪漫的愛情里,貝拉忘掉了早年的那些枯燥乏味,她感到自己變得更年輕、更美麗,也更開心了。她的冷靜中新融入了一份並不討人厭的輕率,並且,她還用善意的嘲弄來舒緩赫伯特奮發向上的激情。陽光似乎喚醒了赫伯特年輕的一面,也驅散了他在北方時的陰鬱情緒,因此,他有時表現得就像是個十六歲的孩子,他們會相互說些無意義的話,或是自顧自地開心大叫。他們說,世界就像是一面鏡子,你對著它笑,它便能反射出一張笑臉;這會兒在他們看來,全世界都見證了他們的愉悅。為了迎合他們的幸福,花兒此刻也競相開放,美麗的大自然只是他們那極大的滿足的一個邊框。

有一回,他說:「你知道嗎?我們在兩個月前開始了一次談話,然而那次談話到現在也沒結束。隨著時光流逝,我愈加發現你是個很有趣的人。」

「我知道,我是個很好的傾聽者,」她微笑著回答說,「被稱為健談者是件難得的好事。」

「你帶著這樣的表情對我說些含有惡意的話可不是什麼好事。」他叫道。此時,貝拉正充滿柔情地看著他。

「我覺得你越來越自負了。」

「我有了你這麼好的老婆,怎麼還能忍得住不顯自負?你真的是太美了!」

「什麼!」她大聲地叫了出來,「如果你再對我說這些無聊的話,我會多讓你吃些魚肝油的。」

「但我說的是事實。」他熱切地說。於是,儘管知道自己的美麗僅僅存在於赫伯特的想像當中,貝拉也仍是高興地羞紅了臉。「我愛你的雙眼,每當我看著你的眼睛時,我便感覺自己靈魂脫殼了。那天,在佛羅倫薩,你讓我看一個漂亮女人,但是,她根本就無法跟你比!」

「天哪,我相信你是認真的!」她叫道,然而她的眼裡噙滿了淚水,並開始嗚咽起來。

「這是怎麼了?」赫伯特吃驚地問道。

「被愛真是太好了,」她回答說,「以前從未有人對我說過這樣的話,我現在真是太高興了。」

然而神似乎也開始嫉妒起他們的快樂,在他們達到羅馬後,由於旅途的辛勞,赫伯特的病情突然加重。天氣開始變得寒冷、多雨並且陰沉。每天,他都會在醒來後打開百葉窗,急切地往天上望去,然而卻總是看到灰暗的天空裡層雲密布,於是,他總會絕望地嘆口氣,轉過臉來,乾脆望著牆壁。同樣,貝拉也急切地盼望著陽光,也因為陰沉的天氣而心痛不已。她已經不指望赫伯特能夠徹底康復了,然而她認為,如果天氣好轉,至少也能讓他的病情有所改觀。醫生跟他們說明了赫伯特的情況。在弗蘭克先生為他檢查的時候,他的左肺還是完好的,然而現在,左邊也受到感染,病情正在以驚人的速度擴散著。

然而天氣最終還是放晴了,懶懶的二月暖風開始徐徐吹來,輕輕地吹拂著羅馬那些古老的石頭。天空又變回藍色了,並且,有了羊毛似的雲朵的映襯,顏色對比顯得更為強烈;那些白白的雲朵在蒼穹中飄蕩著,就像是舞者那麼優雅。從赫伯特的窗口望下去是西班牙廣場,此刻,那裡開滿了鮮艷的花朵;模特們身著坎帕尼亞的服裝,邁動著伯尼尼 式的悠閑腳步;這個國家春天的氣息也飄進了我們這位病人的房間。

他的病情很快有了好轉,他近來頗為沮喪的情緒也突然間消失殆盡,精神變得極為振奮。他開始怨恨起令他病情惡化的羅馬,認為只有換個地方,自己才有可能康復。他強烈地要求貝拉帶他離開這裡,前往那不勒斯,而醫生也表示,這可能會對他的健康有益。於是,等到他可以走動之時,他們便即刻起程,往更南的方向行去。

他們到達那不勒斯時,已不再是那對無憂無慮的孩童了;現如今,他們一個是被焦慮困擾的中年婦女,一個是病重將逝的少年。赫伯特的病情越來越嚴重了,他已經失去了往日的歡樂,因此,新到之地的景色也未能激起他的任何激情。那不勒斯的教堂是白色和金色的組合,這些教堂就像是十八世紀的跳舞場,非常適合對信仰漫不經心的一代人來朝拜,然而卻使赫伯特覺得心灰意冷;博物館裡的雕塑也只是一些毫無生氣的石頭;而義大利那些早已聲名在外的美麗風景也讓他興緻索然。之前一直興緻勃勃的赫伯特現在再也提不起興趣,在一切景觀面前都是無動於衷,只看到了那不勒斯的骯髒和兇狠殘暴。但另一方面,他又受到一股不安的情緒牽引,熱情高漲地想要去往更遠的地方。他的內心裡渴望著一個優於一切國家的國度——甚至好過義大利,這燃起了他的想像,他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去看一看希臘。貝拉擔心他會體力不支,所以想要勸他放棄這個念頭,但這一次,他的態度尤為堅決。

「你倒是無所謂,」他叫道,「你日後還有很多的時間可以去。但我有的就只是現在而已了。讓我去雅典吧,那樣,我就不會再有什麼沒有見過的世間美景了。」

「但請你想一想此行的風險吧。」

「讓我們享受當下吧。我死在這裡,死在希臘,或是其他什麼地方,又有什麼關係呢?貝拉,讓我去看看雅典吧!你不知道它對我意味著什麼。你還記得在我特肯伯里的家中那幅雅典衛城的圖畫嗎?我每天早晨醒來的時候都會看一看它,而在夜晚熄滅我的蠟燭之前,我也會再看它一眼。我已經熟知那裡的每一塊石頭了。我想要呼吸希臘人呼吸過的空氣,我想要去看看薩拉米斯和馬拉松。有時,我尤其渴望去這些地方看一看,甚至渴望到讓自己產生了身體上的疼痛感。請不要阻止我實現我的最後一個願望。在那之後,我一切都可以聽你的。」

他的聲音里也是充滿了渴望,因此儘管絕望的貝拉非常害怕未來的這趟旅行,然而卻無法抗拒他的要求。在那不勒斯時,醫生警告過她,悲劇隨時都可能發生,她再也無法掩藏起自己對赫伯特的病的恐懼了。而赫伯特有時因為自己的病而十分沮喪,但每當天氣很好或是他睡眠很好的時候,他又會覺得,自己不久便能完全康復。他這會兒認為,只要能擺脫一直折磨著自己的咳嗽,他便可以恢複健康;而每每聽到他對未來的一系列美好打算,貝拉總認為那是一種無比的煎熬。他希望今年夏天能在綠樹成蔭的瓦隆布羅薩度過,並且買了一冊西班牙旅行指南,還做好了來年冬天的旅行計畫。於是,貝拉只好強顏歡笑,同他一起談論那些她明白終將會被死神摧毀的旅行計畫。

「要是在南部待上兩年,我一定會完全康復的,」他再一次這麼說道,「然後,我們可以去肯特找一所小房子住下,要是能夠看到草地和金黃的玉米地的地方,然後我們會一起嘗試各種有趣的事情。我想寫一些真正意義上的好詩,但不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為了你。我不想讓你覺得你為了我而放棄了自己。能夠聲名遠播是件很好的事情吧!啊!貝拉,我希望有那麼一天,你會因為我而感到自豪。」

「那我將要好好地盯住你了,」她回答說,然而,她說這話時的笑聲,自己聽起來卻像是痛苦的嗚咽,「詩人總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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