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二章

在下班後去萊依小姐家喝茶一直是弗蘭克的習慣,但那天下午他到達老皇后街時,萊依小姐發現他臉色蒼白,烏黑的眼睛裡有種不自然的光亮。他的眼睛看起來比平常更大,那疲倦的表情也表明他正在承受著痛苦:方方的下巴表現了他的堅定,看起來像是陷入了深深的自責。

「你來得真晚,」她說,「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

「我很累。」他回答說,聲音里略帶著緊張。

萊依小姐上了茶,為了讓他在用茶點的時候能緩過神來,她拿起晚報開始閱讀。萊依小姐有著令人欽佩的洞察力,她和她的朋友們都發現了弗蘭克的異常。但她並未指出這一點,因為她明白,弗蘭克會為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緒而感到慚愧。不久,他取出香煙在圖書間坐下,點燃了自己的煙斗,隨後,吐出了一些厚厚的煙圈。

「抽煙比較有安慰作用吧?」萊依小姐笑著問道。

「是的,效果非常明顯。」

等著他能夠恢複說話功能的時候,萊依小姐又將注意力轉回到自己的報紙上,儘管感覺到他正好奇地看著她,也並未對此太過在意。

「我真希望你能把報紙放下來。」他終於性急地叫道。

她微微一笑,按他說的那樣放下了報紙。

「弗蘭克,你今天是不是過得很糟糕?」

「哦!是的,非常糟糕!」他回答說,「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但我從未像今天一樣在乎我的病人。我無法不去想,當我告訴那可憐的孩子他的病情時,他那極端痛苦的樣子。」

「我真希望會有奇蹟出現,」萊依小姐喃喃道,「這患肺癆的詩人和那全心奉獻的女子啊!這類事例的常見程度令人膽寒。天神們毫無創新精神,他們總是通過悲劇的普遍性來實現他們的美學理想……依我看,你對於他已患上肺癆這事非常確定吧?」

「我在他的唾液里發現了芽孢桿菌。他們倆現在在哪兒?」

「貝拉帶他回特肯伯里了,我也答應他們周一就過去。貝拉打算同那孩子結婚了。」

「什麼!」弗蘭克叫道。

「她想要帶他出國。你覺得如果他去南方過冬,還有可能挺過來嗎?」

「大自然十有八九不會想要治癒人類,只想要將人類送入棺材裡去。」

說罷,弗蘭克從椅子上站起身來,不安地在屋裡踱來踱去。突然,他在離萊依小姐不遠的地方停了下來。

「你還記得你的朋友法利先生某天曾對我們說,苦痛能使一個人變得更崇高嗎?我想出面引導他,讓他能躲過醫院那些不好的東西。」

「法利先生要是少了一顆牙,他呼吸時一定會特別留意的,我很確信這點。」

「我猜牧師能為痛苦找到的唯一合理解釋,就是稱其有助於人格的提升了。」弗蘭克痛苦地叫道,「如果他們不是那麼無知的話,他們就會知道根本無需為此辯護。你可能還會說,一次危險信號也能使火車提升一個層次;因為痛苦畢竟不過是神經對於集體組織受到損害的反應。」

「不要跟我說教,親愛的弗蘭克!」萊依小姐溫和地低語道。

「不過如果那個男人跟我一樣,見過許多痛苦,他就會明白,根本就沒有提升人類靈魂這回事;它只會使人變得更無情。它讓人們變得更專註於自身利益,變得更自私——你沒法想像肉體上的痛苦可能引發的可怕的自我主義——發牢騷、不耐煩、為人不公正以及貪婪。我可以說出苦難可能導致的一系列卑劣的惡習,然而我卻指不出哪怕是一項美德……哦,萊依小姐,當我看著世上這一切的苦難時,我真為自己不相信上帝而心存感激。」

似乎是為了要掙脫肉體的藩籬,他開始像個野獸一樣在屋內不安地踱步。

「多年來,我一直日夜思索著從各種虛假中辨出真實。我希望我的行動清晰,我想腳踏實地地行路,但我卻發現自己進入了流沙的迷宮。我看不到這世上有何意義,有時,我會陷入絕望,一切就像是一個精神病患者無意識的夢。所有的努力和掙扎,所有的希望、愛、成功、失敗、出生和死亡指向的將會是什麼?人類之所以脫離了原始狀態,僅僅是因為他們比老虎更兇猛,比大猩猩更狡猾。在進化過程中,沒有比人類自身的發展更有可能的因素。我們相信進步,但進步也不過就是變化。」

「我承認,」萊依小姐打斷說,「我有時會自問,日本能從沿襲西方文明中得到什麼好處。我在想,叢林中的馬來人或者島上的肯納卡人 會不會非常羨慕倫敦的貧民窟。」

「這一切的結果是什麼?」弗蘭克追問說,然而他卻仍舊陷於自己的思維之中,並沒有很認真地在聽,「這些有什麼用處?我窮盡了所有努力,卻未能得出任何答案。我現在已分不清什麼是善,什麼是惡,分不清何為高,何為低,甚至不知道話語本身是否有其意義。有時,在我看來,人類就像是想要隱藏其殘疾的跛子,聚在一個令人窒息的房間里,這房間里還點著一支煙霧瀰漫的蠟燭。他們為了能相互取暖而聚在一起,他們會為每一次意外的聲響而戰慄。你以為在進化的過程中,是那些最好、最尊貴的人得以生存下來然後繁衍後代的嗎?不是!存活下來的,只是那些狡猾的、強硬的以及強壯的人。」

「親愛的弗蘭克,這麼費力的事情會讓我覺得很無趣的。」萊依小姐回答說,同時,還輕輕地聳了聳肩,「那是一個哲人說的,關於宇宙的事情,可以問得很少,而你也得不到解答。最終,我們都會屈服於事實,而我們在用餐時的滿足感並沒有減少,因為頭腦中持續而謹慎地存著很多疑問。在我看來,人類存在終結的說法幾乎沒有合理性,正像中世紀的人們所猜想的(如果我看起來很博學,請原諒我),天堂里的人們以畫圈的形式移動,因為圓是最完美的圖形。但我可以向你保證,我夜間的休息並未受損。我年輕的時候也經歷過疾風驟雨的階段,如果你不覺得乏味,我願意講給你聽。」

「但說無妨。」弗蘭克回應說。

他坐了下來,用犀利的目光注視著她,而萊依小姐則胸有成竹,流利地開始了她的講述,思路清晰,用語恰當。

「你知道,我是在規矩最為嚴厲的福音派思想教育下長大的,相信某些能夠帶來永恆詛咒的教條,但在二十歲時,我很少提及這點,我幾乎背棄了從前學到的所有東西。信仰可能是關乎於性情的東西,善意在其間也是無濟於事,當我回顧自己那段無知往事時,我感到非常震驚,那麼多年來,那些考慮不周的理由足以銷毀了所有的成見。那時,我堅信上帝是不存在的。但現在,我已經不堅信任何東西了:這可以省去很多麻煩。並且,每當你下定決心的時候,就是掠奪了自己一個沉思的機會。然而從理論上講,我卻忍不住要想,為了一個更為理性的生活,我們有必要認為這世上並沒有不朽的靈魂存在。」

「如果一個人輕易就受到他人思想的干擾,那麼他還怎麼能始終如一地活在這個世上?」弗蘭克突然急切地說道,「上帝就是那股把人的重心拋出人身體之外的力量。」

「我同意這點,弗蘭克,我正準備詳述自己的觀點。」萊依小姐回答說,言談中帶著一點兒刻薄,因為她一向不喜歡被別人打斷談話。

「請原諒我。」弗蘭克笑著說。

「我同意你的觀點,雖然你選了個錯誤的時間,但並不是毫無道理,」她從容不迫地繼續說道,「當人們發現他所在的世界無甚意義時,時間便成為他個人最為關注的東西,他能根據周遭的情況而關注或是命令自身。他就像是個胸有成竹的象棋玩家,明確地知道每一步應該如何下手。沒有人會問為何車走直線,象走斜線。這些事情都能被接受,有了這些規則,不管對弈的結果是什麼,有智慧的人玩這棋局的目的本也不在於贏(因為那很不容易),而是為了好好地與人較量一番。如果他有足夠的智慧,他就絕不會忘記這點,畢竟,這只是場遊戲,因此也不必太過認真。」

萊依小姐停了一下,認為是時候給弗蘭克機會進行評論了,然而他卻沒開口。因此,她只好慢慢地接著往下講。

「我覺得我這一生學到的最重要的東西,就是每個問題都有極為豐富的兩個方面,而在這兩個方面之間的取捨往往又極為困難。這讓我變得寬容,因此,我在聽你講話時,和聽我表兄阿爾傑農說話時懷有同樣的興趣。畢竟,我怎麼能說真理只有一面,或是很多面呢?它微笑著面對了多少錯誤,它在想些什麼矛盾而又不協調的東西,比四月的風更為捉摸不定,比鏡花水月更為反覆無常。我的藝術與科學便是好好地活著。軟弱的人總愛說,一切都是虛無,因為快樂是短暫的:乞丐看著帝王們的陵墓,也會感到安慰,但同時,也說明他是個蠢蛋。生之快樂只是錯覺,然而當悲觀主義者們說,人類的快樂是微不足道的,因為它們並不真實之時,卻是很荒謬的。因為沒有人知道什麼是真實,也很少有人關心這點:我們唯一感興趣的也只是幻象。如果因為沙漠中的海市蜃樓僅僅是一種大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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