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一章

在巴茲爾婚後的第二周,萊依小姐早餐時收到了貝拉的來信:

我最親愛的瑪麗:

最近,我非常擔心我的朋友赫伯特·菲爾德,希望你能幫我一個忙。你知道,他的身體並不是太好,不久前,他得了一場可怕的重感冒,看起來似乎很難治癒的樣子。他沒有好好地照顧自己,看起來很瘦很虛弱。我們的醫生已經為他看過,但他仍是沒有好轉的跡象,對此,我感到特別害怕。如果他有個三長兩短,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最終,我說服他到倫敦來找位專家看看。如果我下周六將菲爾德先生帶來,你覺得赫里爾醫生會幫他檢查一下嗎?當然,我會按規矩為此支付費用,但我不希望赫伯特知道這點。我們可以周六一大早出發,如果你能夠幫我們進行預約,我們可以直接去赫里爾醫生那裡。看完之後,我們可以來同你共進午餐嗎?

誠摯的

貝拉·蘭頓

在弗蘭克過來喝茶時,萊依小姐將信遞給了他——他有空就會過來喝茶,這似乎已經成了他的習慣。隨後,她回信說,赫里爾醫生很樂意在周六中午十二點接待這位病人。

「我並不認為他有什麼問題,」弗蘭克說,「但我可以為他看一看。告訴她,她可以不必考慮看診費。」

「別傻了,弗蘭克。」萊依小姐回答說。

到約定的時刻,貝拉和赫伯特出現在了赫里爾醫生的診療室里。那年輕人很害羞,並且還有些不安。

「蘭頓小姐,你可以去等候室坐一會兒嗎?」弗蘭克說,「我一會兒會派人來叫你的。」

於是,被他的職業習慣所打動的貝拉便退出了診療室,隨後,弗蘭克仔細地檢查了病人的臉,那樣子就像是在探尋春天的足跡一般。赫伯特則是充滿疑慮地看著眼前這個嚴肅的男人。

「我並不認為自己有什麼大問題,只是,蘭頓小姐非常擔心。」

「如果醫生只聽病人的,那麼他們都會失業,」弗蘭克回答說,「你最好脫下外衣。」

赫伯特臉紅了,他有些羞於在陌生人面前脫去自己的衣服。弗蘭克這時注意到,他的肌膚呈乳白色,身體消瘦,幾乎就是一個骨架模型。他拿起那孩子的手,看著他長長的手指,指甲略微彎曲。

「你曾經殺過生嗎?」

「沒有。」

「你在夜裡盜汗嗎?」

「從前沒有,但上周好像有一點兒。」

「我猜你的大多數親戚都已經去世了,對吧?」

「我所有的親戚都去世了。」

「他們都是因為什麼而去世的?」

「我父親死於肺癆,我的姐妹也是。」

弗蘭克沒說什麼,當他聽完這個不幸的故事後,臉色卻變得尤其沉重。他開始對這孩子的胸腔進行叩診。

「我並沒發現這裡有什麼異常。」他說。

接下來,他拿出聽診器進行檢查。

「說九十九。現在咳嗽一下,深呼吸。」

每一步,弗蘭克都進行得非常仔細,但除了可能患支氣管炎外,並未發現其他可能的病因。然而在放下聽診器之前,他將其放在了這孩子的肺部最上方,剛好在頸骨上面一點兒的地方。

「深呼吸!」

隨即,他非常清晰地聽見了一陣輕微的響聲,這就是導致赫伯特臉上發熱以及其他病症的原因。他再一次對其進行叩診,比之前更為小心,然後結果令人很不滿意。對這一次的診斷,幾乎是沒有什麼疑問了。

「你可以將衣服穿上了。」他說著,坐回到自己的桌邊開始寫病歷。

赫伯特默默地穿好了衣服,然後等著醫生結束他的書寫。

「我是有什麼問題嗎?」他問。

弗蘭克面色凝重地看著他。

「不是什麼很嚴重的問題。你去把蘭頓小姐叫來吧,我會告訴她的。」

「如果您不介意,我倒願意自己先聽一聽。」赫伯特說道,同時也漲紅了臉,「我並不害怕聽到什麼不好的消息。」

「你知道,你不必太緊張。」過了一會兒,弗蘭克回答道,然而他的些許猶豫並未逃過赫伯特的眼睛。「你的右肺有點兒不正常的呼吸聲。一開始我也沒注意到這點。」

「那麼,這意味著什麼呢?」一陣寒戰襲來,令他感到手腳出奇的冰涼;進一步地問出下一個問題時,他的聲音都在發抖。「這與我父親和姐妹的情況類似嗎?」

「恐怕是這樣了。」弗蘭克回答說。

死亡的陰影突然籠罩了整個房間,對患者而言極其不祥;兩人都明白,從此以後,這陰影便離不開這青年了:它會默默地陪他在桌邊坐著,深夜也躺在他的身邊;當他讀書時,長長的手指會在字母下劃線,提醒他自己是一個受到處罰的囚徒。風起時,在他聽來就像是個四肢健壯的耕童在起舞,死神在他的耳畔低語,用柔和的曲調嘲笑他。當他看著將薄霧染得勝似玉髓的太陽冉冉升起時,在一片紫色、玫瑰紅及綠色的背景中,他為了這世界的美好而歡愉,而死神會竊笑他。一隻冰冷的手攫住了他的心,這讓他感到恐懼又苦惱;在劇烈痛苦的主宰下,他也無法控制住自己的嗚咽。弗蘭克不敢再看那張充滿孩子氣的臉,那是多麼坦誠又英俊,然而此時卻被恐懼所擾亂,於是,弗蘭克將目光投向了地面。接下來,為了掩飾自己,赫伯特走到窗邊,將目光投向窗外:這幢樓對面的房子灰灰的,醜陋而又單調,天空彷彿要沉下來壓碎大地。他將生活視為立於眼前的一場盛會,那藍色的天空比法國珠寶琺琅的顏色更為純粹,田野在陽光下顯示出各種碧玉的顏色,榆樹的顏色則比翡翠更為暗淡。此時的他就像是一個陷入深淵中的人,他可以在中午時分看見生活在白晝里的人們不曾見過的星光。

對他而言,弗蘭克的話語彷彿來自另一個星球。

「如果我是你,我不會太把它放在心上。如果得到小心照料,你很容易就能康復,並且,畢竟有許多患有肺結核的人都活到了很高的歲數。」

「我的姐妹在發現這病後四個月就去世了,而我父親也是在發現問題後的一年去世。」

此刻,他的面色蒼白,毫無表情,因此,弗蘭克只能推測,恐懼已經讓他心力交瘁;他見過許多諸如此類被判死刑的人,因此明白,相比之下,最後的痛苦事實上算不了什麼。這才是生命里最可怕的時刻。不滿足於對人類的罪惡和愚蠢的懲罰,不滿足於讓他們進入到悲慘絕望的境地,這樣的上帝一定是非常殘忍的。除此之外,所有的人類都在承受著痛苦:孩子的早逝或朋友的忘恩負義,榮譽或是財富的丟失,被瑣事所糾纏。這是一杯每個人都必須喝下的苦酒,這也是人類有別於獸類之所在。

弗蘭克按響了鈴。

「請叫蘭頓小姐過來一下。」他對應答的用人說道。

蘭頓小姐看起來非常擔憂,看看弗蘭克,又看看立在窗邊的赫伯特——這孩子現在背對著大家;兩個男人的沉默,醫生的拘束,都讓蘭頓小姐有了可怕的預感。

「赫伯特,你怎麼了?」她叫道,「醫生都告訴你什麼了?」

這男孩轉過身來。

「只是我不能再在這世上做些什麼了。我將像只狗那樣死去,身後只留下陽光、藍天及綠樹。」

貝拉哭了出來。隨後,絕望充斥了她的雙眼,眼淚也無助地流下了她的臉頰。

「你怎麼可以如此殘酷?」她問弗蘭克,「赫伯特,也許這並不是真的……赫里爾醫生,我們還能做些什麼嗎?你能救救他嗎?」

她癱坐到椅子上,開始哭泣。那男孩則輕輕地將手放到她的肩上。

「親愛的,別哭。其實我心裡早就知道了,只是試著不去相信而已。畢竟那也無濟於事。我將像其他人一樣去面對它。」

「這看起來太難了,並且毫無意義,」她呻吟道,「這一定不是真的。」

赫伯特望著她,沒有回答,似乎她的痛苦是個古怪的事情,並未激起他的任何情緒。過了一會兒,貝拉嘆了口氣,站起身來,並擦乾了眼淚。

「赫伯特,我們走吧,」她說,「到瑪麗小姐那裡去。」

「你會介意我自己過去嗎?我現在不想同任何人講話。我想要自己待一會兒,好好想想這個事情。」

「可以的,赫伯特,你按照你的意願來做吧。」

「再見,赫里爾先生,謝謝您了。」

熱心而又痛苦的貝拉就這麼看著赫伯特離去了,她也感到他有些不對勁,所以不想違背他的意願。當他說話時,聲音都已不如從前,這可是貝拉從未遇到過的情況。然而不久,她儘力讓自己緩過神來,轉向弗蘭克。

「現在,您可以確切地告訴我,我們應該做些什麼嗎?」她說,並且盡量維持著在特肯伯里慈善機構的那份果決姿態。

「首先,你要認識到,立刻變得這樣緊張是毫無必要的。他毫無疑問是得了肺結核,但就目前來講,危害是很小的。他需要的是照料和恰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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