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六章

在這兩位女士議論著巴茲爾·肯特時,他正站在聖詹姆斯公園的一座小橋上,深情地看著眼前的景象,似乎在這所有城市中最漂亮的倫敦城裡,已不再有比這更漂亮的美景:靜靜的溪水在月亮的映襯下發出閃閃的銀光,樹影濃密,外交部的建築看起來傲慢又穩重,堪稱完美,且不遜色於克勞德·洛蘭 任何精心繪製的正式畫作。這晚的天氣溫暖宜人,萬里無雲;四周的安靜很令人感到愉快,不像在那個時刻總是充滿了嬉戲娛樂的皮卡迪利大街。這讓巴茲爾想起了法國一些平靜的古鎮。此刻,他開始難得地情緒高漲起來,因為他終於對一件事情有了確信無疑的把握:那就是,莫里太太是愛他的。從前,雖然他不可能沒注意到莫里太太看著他時所表現出的愉悅以及對他的談話的興趣,但他並不敢有什麼更多的猜想。但就在這個晚上,他們相遇時,在莫里太太向他伸出自己的手時,他驚訝地看到她臉上出現了一抹紅暈,而這竟使他自己也突然羞紅了臉。他把她帶到了餐廳,莫里太太的指頭在他臂上的觸碰就像火一樣燃燒著他。她說得很少,然而卻極其專註地聽他講話,就像在找尋他的話中之話,而在偶然的四目相遇時,她的眼睛總是會害怕地閃躲。但同時,她看起來卻像是懷著某種奇怪的熱切期待,就像是得到了一些天大的好事的承諾,雖然也有一些畏懼,但卻是熱切地期盼著。

巴茲爾回憶起莫里太太走進客廳時的情景,也想起了自己對她的優雅舉止及長裙優美下擺的讚賞。她是個高高的女人,幾乎跟巴茲爾一樣高,略帶稚氣,身材看起來也有著蜿蜒的曲線;她的發色既不是很深,當然也沒有很淺,灰灰的眼睛暗含著溫情,笑容十分甜美,因而也尤其吸引人。即使她的臉長得並不是很美,但她那迷人的表情和白白的皮膚給人的感覺,就好像是桑德羅·波提切利 筆下的女人們那般略帶悲傷卻又無比迷人:她們的眼睛裡飽含著一種令人難以理解的憂鬱,暗示著一種激情被隱藏及抑制的痛苦,莫里太太恰有著她們那種非常優雅的姿態。但對巴茲爾來講,莫里太太最大的魅力還來自於她想要保護別人的想法,就像她已準備好了要保護巴茲爾遠離世間的一切紛擾,這是巴茲爾感覺到的。這立刻就讓他感到自豪、謙卑和感激。他渴望握住她那充滿憐愛的手,渴望親吻她的唇;他似乎已感覺到她將那修長的、白皙的雙臂環繞於自己的脖間,帶著母親般的慈愛把他拉近她的心。

那天晚上,莫里太太看起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美。她在走廊里直直地站著,邊與巴茲爾談著話,邊等著她的馬車。她的披風特別漂亮,巴茲爾不禁讚美起來,而她則因為巴茲爾注意到了這點而高興得微微羞紅了臉,然後低頭看著披風的浮花錦緞,它同十八世紀的那些布料一樣華麗。

「這是我在威尼斯買的,」她說,「但我總覺得自己穿起來不合適。而我又無法抗拒它,因為它像極了畫廊里凱瑟琳·科納若的畫像中的一件長袍。」

「只有你才配穿它,」巴茲爾閃爍著雙眼回答說,「而它可以壓倒所有人。」

她害羞地笑了,並同巴茲爾道了晚安。

巴茲爾·肯特已不再是弗蘭克在牛津認識的那個無憂無慮的青年了。那時,他總是很容易陷入各種情緒的紛擾,就像是飄在風中的樹葉;因為一些他感興趣的事情的失敗而帶來的沮喪感可能很快就被狂喜所淹沒。那時,生活看起來是那麼美好,從不習慣深思熟慮的他總能輕易地因生活的各種色彩以及不斷變化著的美好而欣喜;他已經立志要寫書,於是這個多產的年輕人開始連續不斷地寫著。而當他帶著恥辱和沮喪認識到這世界是骯髒的,也是齷齪的之後(他發現了母親的不貞潔),他感到自己再也無法抬起頭來做人。然而,經過了第一次的噁心反胃後,巴茲爾開始嫌惡自己的感覺;他比任何人都要更愛那個卑鄙的女人,而且他現在堅定地站在她那邊。他不該對她進行審判和譴責,在她受到羞辱時,他應該出手援助並保護她。他難道就不能向母親表明,生活中還有比欽佩和娛樂、比珠寶和華服更為美好的事情?他決定去找她,並帶她去歐洲大陸,去一個他們可以隱藏自我的地方;並且,這或許還是個能夠拉近母子關係的好機會,過去,雖然巴茲爾盲目地崇拜著母親,但也因為無法走入她的內心而痛苦不已。

維扎德夫人仍舊住在丈夫位於查爾斯街的住所,在指控被撤銷的那一天,巴茲爾匆匆趕到了那裡。他想像著母親可能蜷縮在屋內的一角,害怕晝之明光,形容枯槁,淚如雨下;而他那溫柔的心裡只是同情,因為他所想像的母親的痛苦而流血。他將會走向她,吻她,並對她說:「媽媽,我在這裡。讓我們一起離開此地,去開創一個嶄新的生活吧!世界無限大,總有容得下我們的地方。我愛你勝過愛任何人,我將儘力成為一個優秀又忠心的兒子。」

他拉響了門鈴,不久,一個認識多年的男管家給他開了門。

「米勒,我現在可以見夫人嗎?」他說。

「可以的,先生。夫人正在用午餐。你可以到餐廳去。」

巴茲爾走了進去,然而卻在玄關桌上看見了很多帽子。

「還有其他人在這兒嗎?」他吃驚地問道。

還沒等到管家回答,相鄰的房間內便傳出了一陣笑聲。巴茲爾突然感覺受到了沉重的打擊。

「夫人是在舉行派對嗎?」

「是的,先生。」

巴茲爾沮喪地望著管家,無法理解眼前的一切;他想要問他,卻又羞於啟齒。真相有時是如此驚人。僕人的在場像是一種侮辱,因為他也在那可惡的審判中提供了證詞。她的母親怎麼能忍受那些虛情假意、奴顏婢膝的面容呢?看到年輕人眼中的恐懼和蒼白的臉龐後,米勒尷尬地把臉轉向了別處。

「你可以告訴夫人我來了,並想同她談談嗎?我去晨間室等她。我想應該不會有其他人會去那兒吧?」

巴茲爾大約等了一刻鐘,然後聽見有人打開了餐室的門,很多人大聲說笑著往樓上走去。接著傳來了母親的聲音,還是像從前一樣的清晰、自信:

「請你們開開心心地玩。我要去見一個人,在我回來以前,不許任何人離開。」

不久,維扎德夫人出現了,唇邊仍舊掛著先前的笑容,巴茲爾在等待的間歇所懷疑的問題也立刻就有了清晰的答案。母親既不沮喪,也不羞愧,但仍像從前一樣警覺,同上一次見她相比,既沒有少一分莊嚴,也並未少一分驕傲。他原以為母親會穿著粗布麻衣,然而!她穿著帕坎 長袍,有著只有她才能忍受的那種無畏的誇耀。漆黑的眼睛撲閃著,還是那頭華麗的頭髮,那份奢侈的浮華,豐富的有著吉卜賽皇室韻味的色彩。她長得很高,身材極佳,並且自視甚高,走起路來就像是一個東方女王。

「親愛的,你能來真是太好了!」她叫道,同時因為微笑而露出了美麗的牙齒,「我猜你是想來祝賀我贏得了勝利吧。但你為什麼不到餐廳來呢?那裡可是非常有趣。你真的應該讓自己變得更優雅一些了。」她探出頭,將臉頰擺到了巴茲爾面前,等著他的親吻——這無疑是一個惹人喜愛同時又很新潮的母親會做的事情,但巴茲爾卻選擇了退後。甚至他的嘴唇也突然變得慘白。

「你為什麼沒有告訴我會有這些事情?」他聲音沙啞地問道。

維扎德夫人微微笑了,從桌上的盒子里取出了一根香煙。

「親愛的,我真的不認為這是你應該管的事情。」

接著,她點燃了香煙,吐出了兩個極有水準的煙圈,然後半是輕蔑半是逗趣地看著兒子。

「我沒想到你會在今天開派對。」

「他們堅持要來,再說了,我也需要做點兒事情來慶祝我的勝利。」她微微地笑了,「我的天啊!你不知道這有多僥倖。你讀過我的交叉質證嗎?是那個東西救了我。」

「救了你什麼?」巴茲爾帶著憤怒,嚴肅地叫道,「它讓你免於恥辱了嗎?是的,我讀過其中的每一個字。首先,我就不相信那是真的。」

「然後呢?」維扎德夫人冷靜地問道。

「但那就是真的,很多人都站出來提供了證明。天啊!你怎麼能這樣呢!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為崇拜的人……我想著你的恥辱,於是我過來,想要幫助你。難道你就沒意識到那可怕的羞恥嗎?母親啊,母親,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上帝知道,我並不是想要指責你。跟我走吧,我們去義大利,開始嶄新的生活……」

他那激烈的言辭終於被維扎德夫人冰冷眼神中的逗樂給打斷了。

「你說得就像我已經離婚了一樣。這是多麼荒謬啊!如果是那樣的話,離開一會兒或許是好事,但即便如此,我仍舊需要面對它。不過,你以為現在我是要逃避嗎?我的兒子啊,別那麼傻了!」

「你的意思是要留在這個所有人都了解你的地方?你就不怕他們在大街上對著你指指點點,並相互流傳一些骯髒的故事嗎?並且,不管這些故事多麼骯髒,它們竟都是真的。」

維扎德夫人聳了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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