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章

天剛蒙蒙亮,「芬頓號」便起航離開了。桑德斯醫生打算乘坐的去往巴厘島的船下午就到。船停的時間並不長,裝上貨物就走了,於是在十一點鐘的時候,醫生雇了一輛馬車,向斯旺的莊園駛去。醫生想,若走之前不去道別,那就太失禮了。

他到的時候老斯旺正坐在花園裡的椅子上。那晚,埃里克·克里斯汀森正是坐在這把椅子上,看到弗瑞德從路易絲的房間走了出來。醫生陪著他待了一會兒,老頭兒已經不記得他了,不過他精神抖擻,問了醫生很多問題,卻絲毫不在意醫生給出的答案。過了一會兒路易絲出來了,走下了台階。她和醫生握了握手。她的身上沒有一絲悲慟的痕迹。她的臉上掛著一如既往的鎮定又迷人的微笑,就像醫生第一次在莊園中見到的從浴場回來的她一樣。她穿著一件棕色的蠟染紗籠,披著一件當地人穿的外套。她那柔軟亮澤的長髮編成了髮辮,繞著前額盤了起來。

「進來坐一會兒吧?」她說,「父親正在工作,一會兒就過來。」

醫生在她的陪伴下來到了那寬敞的客廳。百葉窗拉上了,柔和的燈光讓人心情也跟著愉快了起來。這間房間並不算舒適,但是很涼快。桌上放著一隻碗,裡面盛著一把黃燦燦的美人蕉,就像是初升的旭日一樣。整個房間頓時瀰漫著一股奇特的異國風情。

「外公不知道埃里克的事。他很喜歡埃里克,他們兩人都是斯堪的納維亞人,我們擔心他受不了。不過他也許已經知道了,這誰都說不準。有的時候,為了不讓他擔心,有些事情便不告訴他,可是過了幾個禮拜後,他會突然冒出來一些話,我們這才發現,原來他一直都知道。」

她說話的時候舉止從容,聲音溫柔又飽滿,就好像是在談論著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一樣。

「老年人是很奇怪的。他們已經失去了太多,對人對事有一種超然的態度,以至於簡直不能把他們當成有人性的正常人來看待。不過有的時候你又會覺得,他們對世界有一種新的領悟,而這是我們所無法體會的。」

「那晚你外公很活躍,我希望到了他這樣的年紀,我也能一樣精神矍鑠。」

「他很興奮。他喜歡和陌生人說話,不過就像是一部打開了的留聲機,都是些老生常談。不過他心裡存在著某種東西,就像是一隻小動物,例如一隻離穴的老鼠或者是回家的松鼠,在他內心忙活著一些我們無從知曉的事情。我時常想那到底是什麼。」

醫生並沒有什麼要說的,兩人一道陷入了沉默。

「要來杯stengah 嗎?」她說。

「不了,謝謝。」

他們面對面坐在安樂椅中。整個房間充滿了陌生感,但又有些躁動不安,就好像在等待著什麼。

「『芬頓號』今天早晨走了。」醫生說。

「我知道。」

他若有所思地盯著她。她卻非常平靜。

「恐怕克里斯汀森的死對你來說是很大的打擊。」

「我很喜歡他。」

「他死前一晚和我聊了很多關於你的事情。他深深地愛著你,他和我說準備迎娶你。」

「是的。」她飛快地掃了他一眼,「他為什麼要自殺?」

「他看見弗瑞德從你房間出來了。」

她低下了頭,臉上泛起了紅暈。

「這不可能。」

「弗瑞德告訴我的。他跳下游廊的欄杆時,埃里克正好在那兒。」

「誰告訴弗瑞德我和埃里克訂婚了?」

「我。」

「這大概就是昨天下午他不願見我的原因吧。我進來看到他看我的樣子,就知道沒有希望了。」

她的言語中並未流露出失望,她鎮定地接受了這一無法挽回的事實。從她的語調中,你甚至能感覺到她彷彿無奈地聳了聳肩。

「你不愛他嗎?」

她用手托著頭,看上去就好像在看自己的心。

「這很複雜。」她說。

「不管怎樣,這都不關我事。」

「我不介意告訴你,我也不在乎你會怎麼看待我。」

「你為什麼要那麼做?」

「他長得非常好看。還記得那天下午我在莊園里遇到你們嗎?當時我都無法將自己的視線從他身上挪開。然後一起吃晚飯,再一起跳舞。我想這就是你所謂的一見鍾情。」

「我大概不會那麼想。」

「噢?」她驚訝地看著他,隨即迅速地細細打量了醫生一番,就好像他第一次引起了她的注意一樣。「我知道他愛上了我,我感覺到了一種之前從未體驗過的情懷。我非常想得到他。通常我會在晚上睡得像木頭一樣,但是那晚卻失眠了。第二天父親說要給你看看他的譯稿,我便主動載他來了。我知道他只會待一兩天。如果他能住一個月,也許什麼都不會發生了,因為我會覺得還有很多時間,不用急於一時。而如果我能和他相處一周,我敢說我就不會如此魂牽夢繞了。不過現在我並不後悔,我感到很滿足,很自由。那天晚上他走後我醒著躺了一會兒。我開心得要死,但是你知道嗎,我不在乎是否會再見到他,獨處讓我感到非常愜意。我不奢望你能理解我,不過我感覺到了來自內心深處的暈眩。」

「你不害怕有什麼後果嗎?」醫生問。

「什麼意思?」她突然明白了,然後微微一笑,「噢,那個。大夫,我在這座島上生活了很久,我小時候經常和島上的孩子們一起玩。我的一個好朋友是工頭的女兒,和我一樣大,她已經結婚四年了,有了三個孩子。對馬來的孩子們來說,性並不是什麼神秘的事情,我從七歲起就知道了一切和性有關的事情。」

「你昨天為什麼要來旅館?」

「我心煩意亂。我非常喜歡埃里克,得到他死訊的時候我根本無法相信。我怕他的死是因為我,我想知道他是不是知道弗瑞德和我的事。」

「是你的錯。」

「他死了我非常難過。我欠他很多。我小時候很崇拜他,對我來說,他就像外公口中的老海盜一樣。我非常喜歡他。不過這不是我的錯。」

「為什麼這麼說?」

「也許他自己並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他愛的不是我,而是我母親。她知道這件事,到最後我想她也愛上了他。仔細想想會感到很好笑。他都年輕得可以做她的兒子了。他真正愛的,是我身上母親的影子,不過他是不會明白的。」

「你難道不愛他嗎?」

「噢,當然了。精神上是愛的,但是情感上卻不心動,或者說情感上是愛的,但是神經卻無法為他悸動。他是個非常好的人,極度可靠,他做不出任何壞事,他非常誠懇。他身上有著某種聖徒般的情操。」

提到埃里克,她的眼淚便涌了出來。她拿出手帕,擦拭著眼睛。

「既然你不愛他,為什麼要和他訂婚?」

「母親死前我答應她的。我想她是希望在我身上實現自己對他的愛。而且我也很喜歡他,我也了解他,和他一起在家相處的時間也長。我想如果母親死後他就娶我,我也許會愛上他的,我當時太悲傷了。但他覺得我還太小了,他不想利用我當時的情感。

「父親不是很願意讓我嫁給他。他總是期待著某個童話里的王子遠道而來,帶著我去他的魔法城堡。我想你大概會認為父親沒出息又不切實際,當然我並不相信有什麼白馬王子,但是父親的想法也並非空穴來風,他對事情有一種直覺。他生活在雲端,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話,不過他的雲端中常常能折射出天堂之光。我想如果什麼都沒有發生,到最後我和埃里克還是會結婚的,然後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沒有誰和埃里克在一起是會不幸福的,蜜月時就去那些他常常提起的地方,肯定美妙極了。我一直都想去瑞典,那兒是外公的故土,還有威尼斯。」

「不幸的是,我們來到了這兒。畢竟來這座小島只是巧合,我們本來也可以去安波那的。」

「你們本可以去安波那?我想是永恆的天意把你們帶到了這兒。」

「你認為是因為我們的命運實在太舉足輕重了,所以天意要為我們安排這場紛擾嗎?」醫生微笑著說。

她沒有回答。兩人陷入了沉默。

「我非常難過。」她終於開口說道。

「你也不要太懊悔。」

「噢,我沒有懊悔。」

她堅定地說道,醫生驚訝地看著她。

「你怪罪於我,所有人都會那麼想,但是我並不怪自己。埃里克之所以自殺是因為我沒有達到他將我理想化後的樣子。」

「啊。」

醫生認識到,她的直覺和自己的推理達成了一致。

「如果他愛我,那麼,不是殺了我,就是原諒我。你難道不認為將肉體行為看得很重的人,至少說白人,是很愚蠢的嗎?你知道嗎,我在奧克蘭上學的時候受到了宗教的衝擊。大多女孩子在那個年齡都有這樣的體驗。大齋節的時候我做出了誓言,發誓不會觸碰任何含有糖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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