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章

第二天早上,醫生正愜意地坐在旅館的游廊里,蹺著腿,捧著一本書。他剛從輪船辦公室了解到,翌日將有一艘去往巴厘島的船經過這兒,於是他便想藉此機會去看看那個魅力十足的小島。而且從巴厘島去蘇臘巴亞是很便捷的。他已沉醉在假期中,全然忘記了無所事事、沒有目的的快樂。

「不必工作的空閑之人。」他自言自語道,「上帝啊,別人都要以為我是位紳士了。」

這時弗瑞德·布萊克從大街上漫步而來,朝他點了點頭,然後坐在了他身旁。

「你收到電報了嗎?」他問。

「沒有,怎麼可能有我的電報。」

「我剛在郵局,一個男人問我是不是叫桑德斯。」

「這太奇怪了,沒有人知道我在這兒,也沒有誰會急到不惜把錢浪費在電報上也要聯繫上我。」

然而醫生的心中卻埋下了疑惑的種子。一個小時後,一個年輕人騎著自行車來到了旅館門口,經理隨後走了出來,然後便帶著那個小夥子來了游廊,將電報遞給了桑德斯醫生,請他簽收。

「這太奇怪了!」他大聲說,「即便是程金都不一定猜得到我在這兒,還有誰能寄到這兒來呢!」

然而當他打開電報時,卻又驚呆了。

「這也實在是太愚蠢了!」他說,「竟然是密碼信,上帝作證,誰會做這種蠢事?我怎麼知道該怎麼破譯?」

「能讓我看看嗎?」弗瑞德說,「如果是世界知名的密碼,我也許能幫你。這兒肯定有常見的密碼本。」

醫生將電報遞給了他。這是一份由數字密碼寫成的電報,字或者片語都是以數字的形式出現,每組末尾都用一個「0」來做句號。

「商業密碼是用一些虛構的單片語成的。」弗瑞德說。

「我什麼都不懂。」

「我以前研究過密碼,算是一種愛好吧,你介意我破譯試試嗎?」

「一點兒也不。」

「他們說,破譯密碼只是時間問題,英國軍隊里有一個傢伙,據說不管是多複雜的密碼也能在二十四小時內解出來。」

「進入主題吧。」

「我去裡面弄,得有紙筆才行。」

醫生突然想到了什麼,伸手拿回了電報。

「讓我再看一下。」

弗瑞德遞給了他,他找到了發送地。墨爾本。醫生沒有把電報還給弗瑞德。

「會不會是給你的電報?」

弗瑞德猶豫了一會兒,然後笑了。當他想哄騙什麼人時,嘴巴可是能夠變得非常甜。

「其實,是這樣的。」

「為什麼要寄給我?」

「因為我住在『芬頓號』上嘛,郵局有可能不願意送過來,或者要身份證明什麼的,所以我想,寄給你的話能省好多麻煩。」

「你還真是大膽。」

「我知道你夠朋友。」

「那麼在郵局被詢問是不是桑德斯的事情呢?」

「純屬瞎編,老頭子。」

桑德斯醫生咯咯笑了起來。

「你怎麼就知道我不會因為破譯不出來而把它撕掉呢?」

「我知道電報今天才能到,他們昨天才拿到的地址。」

「誰是『他們』?」

「發電報的人。」弗瑞德回答道,嘴角帶著笑容。

「那麼說你並不是完全因為想要找我做伴才來這裡的咯?」

「是的。」

醫生將那張薄薄的紙片還給了弗瑞德。

「你真是長了張魔鬼的臉。拿去,我猜密碼本就在你口袋裡。」

「是在我腦子裡。」

弗瑞德走進了旅館。醫生繼續剛才的閱讀,然而卻無法集中精力,不由自主地想著剛才發生的事。這件事讓他覺得有趣極了,他再次自忖著弗瑞德到底捲入了怎樣的事端中。那個年輕人非常謹慎,沒有留下一點兒能讓人追蹤的線索,真是讓醫生一點兒頭緒也沒有。醫生聳了聳肩,畢竟,這些都和他無關。他假裝一點兒也不在乎,以此來驅散心中那困擾著他的好奇心,並且努力地強迫自己繼續閱讀手中的書。然而過了一會兒,弗瑞德便回到了游廊里。

「喝一杯嗎,大夫?」他說。

他的眼睛閃著光,臉也興奮得通紅,不過同時,臉上也帶著幾分疑惑的神情。他非常激動,他很想放聲大笑,但是因為此時並無歡喜的理由,於是他竭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

「好消息?」醫生說。

突然間,弗瑞德再也抑制不住了,爆出了一陣笑聲。

「這麼好的消息?」

「我不知道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不過實在是太有意思了。要是能和你分享就好了。真的,非常奇怪,讓我感覺很反常,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好,真的,得花些時間適應才行。我現在都不確定自己是雙腳著地還是倒立著。」

醫生看著弗瑞德,陷入了沉思。眼前的這個孩子似乎被重新注入了活力,先前他的神情中總是掩藏著某種令他羞愧的東西,他那姣好的相貌也因此蒙上了陰影,然而現在,他看上去很坦誠,也沒有什麼秘密藏著掖著,就好像肩頭的重擔終於被卸了下來似的。這時酒端了上來。

「藉此杯酒悼念我那已故朋友。」弗瑞德握住了酒杯,說道。

「誰?」

「史密斯。」

他一飲而盡。

「我必須得問問埃里克下午有沒有什麼地方能去,我特別想出去走一走,運動一下對我有好處。」

「你什麼時候出海?」

「不知道,我喜歡這兒,多待一陣也無妨。你真應該看看那火山口的風景,就是昨天我和埃里克一起爬的那座火山,我跟你說,真是美極了。這個世界原來並不只是一個古老而惡劣的地方,對吧?」

一匹瘦瘦的小馬拉著一輛輕便馬車吱嘎吱嘎地沿著馬路搖搖擺擺地跑來,揚起了一片塵土,然後停在了旅館門口。路易絲駕著車,她的父親則坐在旁邊。他走下車,走上了旅館的台階。他的手裡拿著一個捆綁著的牛皮紙小包。

「昨天晚上我忘記我答應過給你看手稿了,所以現在給你送來。」

「你真是太體貼了。」

弗里斯解開了繩子,拿出了一小沓打字機紙。

「當然,我需要的是坦誠的意見。」他不確定地看了醫生一眼,「如果你現在沒什麼事,我就給你讀幾頁。我一直認為詩歌是要大聲朗讀出來的,而只有詩人本身能對此做出公正的判定。」

醫生嘆了口氣,感到無能為力,因為他想不出有什麼理由能拒絕弗里斯的要求。

「就讓你的女兒在太陽下等著嗎?」他冒失地說。

「她還有事,她可以辦完事後再回來接我。」

「先生,我可以和她一起去嗎?」弗瑞德·布萊克問道,「我正好閑著。」

「我想她會很高興的。」

他走了回去,和路易絲說了幾句話。醫生看到她嚴肅地看著他,接著臉上浮現了一絲笑容,並向他說著什麼。她穿著一件白色棉布裙子,戴著一頂本地的大草帽。草帽下的臉龐泛著金色,透露出一股冷靜。弗瑞德上了車,坐在她身旁,然後她便駕著馬車駛遠了。

「我給你朗讀第三章吧。」弗里斯說,「我很得意於那一章的譯文,節律非常好,大概是我最好的作品了。你懂葡萄牙語嗎?」

「不懂。」

「那太可惜了。我是字對字翻譯的,本來還想讓你感受一下我對原詩的節律、樂感還有意境的重現。事實上,對一首偉大的詩歌來說,這些都是缺一不可的。當然,有什麼意見儘管提,我迫不及待想聽聽你的想法,不過我很確信這就是最終的譯本,說真的我不相信還有什麼能取代它。」

他朗讀了起來。他的嗓音很動聽。這是一首八行詩,節律優美鮮明。桑德斯醫生聚精會神地聽著。整首詩流暢平和,然而這有多少是因為弗里斯那抑揚頓挫氣勢恢宏的朗讀,又有多少是因為詩歌本身的優美,醫生對此並不確定。弗里斯的朗讀非常生動,但卻只停留在語音的華美上,並未將這生動帶到詩歌的內涵中,於是那文字背後的意義便逐漸逃離了聽眾的耳朵。他太過強調節律,這讓桑德斯醫生想起了一列在劣質鐵軌上哐哐晃悠的火車。而每當耳朵里飄進規律出現的韻母時,醫生便感到渾身一顫。他的注意力開始遊走起來。那渾厚又單調的嗓音繼續一下又一下地錘下來,醫生感到睡意一陣陣地襲來。他用力地盯著弗里斯,但眼皮卻不由自主地慢慢合上了,接著他微微睜開眼睛,蹙著眉,和睡意做著鬥爭。突然,他渾身一激靈,感覺到他的頭像小雞啄米般猛地撞到了胸上,這時他才發現,自己已經睡著了。弗里斯正在朗讀著那些締造了葡萄牙帝國的偉人們的豐功偉績,他的嗓音隨著那些英勇事迹而高昂,亦隨著那死亡和不幸的命運而顫抖,而低沉。突然間,桑德斯醫生髮現弗里斯的聲音不見了。他睜開了眼睛,並未看到弗里斯,坐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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