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你困嗎?」埃里克問。

「不困,還早呢現在。」醫生回答道。

「那到我那兒喝杯夜酒吧。」

「好的。」

醫生這兩晚都沒有抽大煙,他本打算今晚抽的,不過再等一會兒也無妨。等待得越焦急,快感才會越強烈。他陪著埃里克走過了荒蕪的街道。坎德拉的居民都睡得很早,街上連個人影都沒有。醫生步子邁得很快,他走兩步才抵得上埃里克的一步。站在這樣一個跨著大步前進的巨人旁邊,醫生那短小的腿和突出的大肚子便顯得有些滑稽。從旅館到丹麥人那兒不到兩百碼,然而到了埃里克家門口時,醫生已經氣喘吁吁了。門沒鎖。在這樣一個島上,既無法逃跑,又無法恰當地處置贓物,所以並不用擔心小偷。埃里克推開了門,走了進去,點上了燈。醫生挑了一張最舒服的位子坐了下來,等著去取玻璃杯、冰塊、威士忌和蘇打水的埃里克。在煤油燈搖曳的燈光下,醫生那短短的灰頭髮,那短平又上翹的鼻子,以及顴骨那一抹紅色,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年長的大猩猩,他明亮的小眼睛則像猴子一樣閃爍著精光。要是有人認為這雙眼睛沒法看穿表象,那就太愚蠢了。不管對方多麼不善言辭,醫生的那雙眼睛仍能看到隱藏在笨拙背後的真誠。若有人能洞察這一點,那便是明智了。對於人們的花言巧語,不管多麼動聽,他也不會輕易受到蠱惑——僅僅從人們嘴角那一抹頑皮的微笑中,他便能夠看出端倪來。而對於那些真話,不管有多天真,以及那些真實的感受,不管有多凌亂,他都會報以同情,雖然這種感同身受略微帶著些諷刺和消遣的意味,但卻是充滿了耐心和善意。

埃里克為他的客人倒了一杯酒,給自己也倒了一杯。

「弗里斯夫人呢?」醫生問,「死了?」

「是的,一年前死的,心臟病。她是個非常好的女人,母親是紐西蘭人,不過你要是看到她,準會以為她是純正的瑞典人。典型的斯堪的納維亞長相,身材高大,皮膚白皙,就像是《萊茵的黃金》 里的女神一樣。老斯旺一直說,她小時候比路易絲還要好看。」

「路易絲確實是個漂亮的姑娘。」醫生說。

「弗里斯太太對我來說就像是媽媽一樣。你都沒法想像她人有多麼好。我以前一有空就去她那兒,要是有幾天我怕太打擾他們,而沒有過去,她就會親自來接我。我們丹麥人,你也知道的,不喜歡荷蘭人,認為他們無趣又笨拙,所以能有這樣一個去處,實在是上天保佑。老斯旺以前總喜歡和我講瑞典語。」埃里克笑了起來,「他已經忘得差不多了,他一半是瑞典語,一半是英語,有時候也會蹦出馬來話來,還有零星的幾句日語。一開始要想聽懂他的話很困難。你說一個人怎麼會忘記自己的母語呢,真是太奇怪了。我一直都很喜歡英語,所以和弗里斯聊久了也沒問題,說實在的,在這種地方,像弗里斯這樣教育背景的人真是可遇不可求。」

「我很好奇他怎麼會到這兒來的。」

「他是在一本古老的遊記上看到這兒的,他說在他小的時候就一心想來這兒。奇怪的是,他就認定了這兒是他唯一想居住的地方。不過更離奇的是,他不記得島的名字,也找不到那本遊記,他只知道那是一座坐落在西里伯斯島和新幾內亞島之間的雙子島,在那兒,海風是香的,島上滿是宏偉的大理石宮殿。」

「聽來來更像是《天方夜譚》里的地方,而不是遊記里的島嶼。」

「在很多人眼裡,東方就是這樣的。」

「確實。」醫生喃喃地說道。

他想起了福州那宏偉的橫跨岷江的大橋。岷江上總是擠滿了往來的各色船舶,有船首畫著眼睛,寓意著讓船上的人們看清前方道路的中式帆船,有以藤編的遮罩做船頂的烏篷船,有纖弱的舢板,還有突突前進著的汽船。駁船上住著喧鬧的船上人家。在河中間,有一隻竹筏,筏上站著兩個人,什麼都沒穿,只在腰間纏了一塊布,正在用鸕鶿捕魚。這樣的景象,每次都能讓你駐足一個小時。只見那漁夫將鳥投入水中,鸕鶿潛了下去,捕到了魚,然後浮出了水面。這時漁夫一把拉住系在鸕鶿腳上的繩子,將它拎到了船上,然後當它生氣地撲棱著翅膀時,他便卡住它的喉嚨,逼著它交出了剛剛捕到的魚。畢竟,鸕鶿也只是一個用不同方式捕魚的「漁民」,只是對它來說,每一次捕魚都是一場冒險。

丹麥人繼續說道:「他二十四歲的時候就到東方來了,花了十二年才到這兒。他逢人就問有沒有聽說過這個地方,不過你也知道的,在密克羅尼西亞聯邦和波尼歐,人們不大了解這些地方。他年輕的時候居無定所,總是從一個地方飄到另一個地方。你也聽到老斯旺的話了,我覺得是實話,不管是什麼工作,他從來都做不長。最後他來到了這兒,是一艘荷蘭船的船長告訴他的,這兒和他找的地方雖不是完全吻合,但這兒是群島里唯一一個和他的描述有相似之處的島嶼,於是他就想來看看。他來的時候,除了書和身上穿的衣服,幾乎沒有其他任何行李。一開始他並不相信這兒就是他的夢中之地,你也看到那些大理石宮殿了,你現在待的,也是其中一座。」埃里克環顧四周,笑了起來,「這麼多年以來,他為自己描繪了一個人間仙境,將它想成是大運河邊的瓊樓玉宇,不管這兒到底是不是他要找的地方,除了這兒,他不會再找到什麼了。然後他轉換了角度,迫使現實符合他的想像,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話。最後他得出結論,這兒就是他要找的地方。因為那些房子確實鋪著大理石,還有塗著灰泥的柱子,於是他認為它們就是大理石宮殿。」

「你口中的他比我以為的更智慧。」

「他在這兒有份工作,那個時候的貿易要比現在多些,然後他愛上了老斯旺的女兒,然後娶了她。」

「他們在一起幸福嗎?」

「是的。斯旺不是很喜歡他。老斯旺那會兒還很活躍,一會兒想出這個計畫,一會兒想出那個方案,但從來沒讓弗里斯插過手。不過他女兒很崇拜弗里斯,認為他棒極了。後來斯旺年紀大了,她接手了莊園,料理著各種事情,家裡也收支平衡。你知道的,有些女人就是這樣。她一想到弗里斯坐在書房裡,手裡捧著書,或閱讀,或寫作或做筆記的樣子,內心就湧出滿足感。她覺得他是個天才。她認為自己為他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她是一個非常好的女人。」

醫生的腦海中浮現出了一幅非常有趣的畫面:在肉豆蔻莊園中有一棟沒落了的獨座房屋,房屋四周都是巨大的爪哇橄欖。在這片一屋檐下,共同生活著三個各不相同的人。一個是來自瑞典的老海盜,殘忍又反覆無常,不可否認的是,他同時也是那征服了無趣沙漠的偉大的探險家。另一位則是愛做白日夢的不切實際的校長,受著東方那海市蜃樓的引誘,就像是在公園獲得自由的小販的毛驢一樣,漫無目的地在精神的樂土徜徉著,隨心所欲地汲取著知識。還有一位是偉大的金髮婦女,長得好像維京的女神。她作為一個連接點,將一切融合在了一起。她用自己的愛和誠懇,當然還有寬容的幽默感,駕馭著引導著保護著那兩個互不相容的男人。

「當她知道自己快不行時,便讓路易絲髮誓照顧弗里斯和老斯旺。莊園是斯旺的,即便是現在,收入也足夠他們生活了。她擔心自己死後老頭會把弗里斯趕出去。」埃里克猶豫了一會兒,說道,「她也要我答應照顧路易絲,畢竟這一切對她來說並不容易,可憐的孩子。斯旺是個狡詐的搗蛋鬼,喜歡胡來。他的腦子和以前一樣好使,說謊,搞陰謀,就為了對你耍些愚蠢的花招。他很溺愛路易絲,她是唯一能對他為所欲為的人。有一次,為了好玩,他將弗里斯的手稿撕成了碎片。等到找到他的時候,他身邊到處都是雪花一樣的碎紙屑。」

「我想,對世界來說,那也不是什麼大損失。」醫生微笑著說,「但對於一個辛苦奮鬥的作者來說,是要被氣死的。」

「你認為弗里斯不好嗎?」

「我還不了解他。」

「他教了我很多東西。我一直對他很感激。我來這兒的時候還是個孩子。我念過哥本哈根大學,在家的時候我們經常討論文化。我父親和喬治·布蘭迪斯 是朋友,還有霍爾格·德拉克曼 ,那位詩人,他們經常來我家玩,就是在布蘭迪斯的啟蒙下,我才開始讀莎士比亞的,不過當時我無知又狹隘,是弗里斯教我理解了東方之美。你也知道,人們到這兒來,發現什麼都沒有。全在這兒了?他們會這樣想,然後就回家了。昨天我帶你們去看的要塞,雖然現在只剩下了破舊的灰牆和蔓延的野草,但我永遠都忘不了弗里斯第一次帶我去那裡的情形。他的描述重新築起了坍塌的牆垣,城垛也因此重新裝上了武器。他告訴我,那時,一連好幾個禮拜,總督天天在要塞里焦慮地踱著步子,都快急出病來了,因為在那群未卜先知的當地人中,流傳著葡萄牙將有大災難的預言。總督望眼欲穿地等著報信的船隻,最後船終於來了,隨之而來的是斯巴斯蒂安國王和眾多貴族朝臣在阿爾卡塞爾保衛戰中被殲滅的噩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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