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下午晚些時候,氣溫降了下來,正午時分的熾熱已逐漸退去。埃里克做完了自己的工作後便前往旅館接弗瑞德一行。旅館裡只有桑德斯醫生和弗瑞德兩個人,船長已經回到小帆船上去了。他的消化不良又犯了,這次可真是要人命。劇烈的疼痛消耗光了他所有的觀光興緻。埃里克三人一齊漫步去了鎮上,和早上相比,街上的人多了些。他們時不時便遇到那個荷蘭人,皮膚曬得黝黑,旁邊跟著他那又矮又胖、百無聊賴的太太,每每這時,埃里克總是脫帽向他們致意。幾乎沒什麼中國人。中國人只會出現在貿易繁忙的地方。島上有許多阿拉伯人,有的戴著漂亮的阿拉伯小帽,穿著整潔的帆布衣服,有的則裹著白色的頭巾,圍著土著圍裙。他們個個皮膚黝黑,大大的眼睛閃爍著光芒,舉手投足間像極了提爾和西頓的閃米特商人。島上還有一些馬來人、巴布亞人和混血兒。四周非常安靜,讓人感覺很不自在。空氣中滿是睏倦,讓人感覺沉重。街上有很多舊式種植園主留下的大房子,現在卻成為一群烏合之眾的住所。正因為這群東方(從巴格達到新赫布里底群島)的烏合之眾,那壯闊堂皇的房子就像是交不出房租的體面人一樣滿臉羞愧。這時他們來到了一堵長長的白牆面前。這兒原本是葡萄牙的一座修道院,然而現在牆體已支離破碎。接著他們又走到了一座廢棄的堡壘前。裡面橫七豎八地躺著大塊灰色磚石,雜樹叢生,亂糟糟的灌木叢正開著花。它前面有一大片寬闊的空地,面朝大海,裡面擠滿了巨大的古樹,據說是葡萄牙人種的,有常綠喬木、爪哇橄欖,以及野生無花果。正午過後,天氣略微有些涼爽時,當地人總喜歡來這裡散步。

桑德斯醫生和同伴們一起登上了山。他略微有點兒胖,時不時地就得喘口氣。山頂上佇立著一座灰色的要塞,光禿禿的什麼也沒有。這兒是海港的指揮室。要塞四周圍著一條深深的壕溝,唯一的入口離地面很遠,必須得用梯子才能進去。坊牆裡面便是堡壘的核心部分。裡面非常寬敞,被均勻地分割成了一個個小隔間,從窗子和門道的式樣來看,有點兒文藝復興後期的韻味。長官和守備隊就住在這裡。而從瞭望口向外望去,一望無際又壯闊的大海便盡收眼底。

「很像特里斯坦 的城堡。」醫生說。

日光緩緩消逝,此時的大海泛著上等紅酒般的深紅色,就彷彿是奧德修斯 曾經航行過的那片海。遠方的島嶼被平靜又波光粼粼的海面圍裹著,呈現出一種濃郁的翠綠。那種如同西班牙大教堂藏寶室中的祭衣的顏色,複雜又濃烈,誇張得讓人直以為是一種藝術,無法相信那竟然是自然之色。

「就像是綠色的陰影里那綠色的思想。」年輕的丹麥人喃喃地說。

「從遠處看,那些島都挺好的。」弗瑞德說,「但是一走近……上帝啊!一開始我一直想上岸看看,畢竟從海上看,這些島美極了,我常常想,就在這樣的島上度過餘生吧,遠離人群,悠閑自在地打打漁,養養家禽。尼克爾斯知道後笑掉了大牙,他說那些島齷齪極了。不過我堅持要去看看。我們大概去了六個這樣的島,之後我便完全打消了念頭。等到上了岸才發現,島上什麼都沒有,除了一望無際的樹,滿地橫行的蟹,還有成群的蚊子,多得能從指縫間鑽來鑽去。」

埃里克眉開眼笑地看著弗瑞德,眼神非常溫柔。他的笑容里滿是親切,看著非常甜美。

「我能理解。」他說,「凡事都是這樣,遠觀尚可,褻玩就會大跌眼鏡。就好像是藍鬍子城堡里那個上了鎖的房間一樣,只要不去探究那就相安無事,但是一旦打開了門,那就要做好震驚的準備了。」

桑德斯醫生靜靜地聽著兩個年輕人的談話。他或許憤世嫉俗,或許並不為那些悲憫眾生的不幸感到苦惱,但他對年輕卻有一種特殊的情懷。或許是因為年輕太短暫,但又承載了太多的期許。對他來說,當殘酷的現實粉碎了當年的壯志,當年少的心第一次懂得了竟然還有一些事比身患重症更加可悲時,是多麼的心酸而苦澀。

雖然弗瑞德言語笨拙,但醫生仍能理解他的意思,於是向他投去了一絲贊同的微笑。弗瑞德坐在那裡,柔和的日光籠罩在他身上。他穿著汗衫,卡其色褲子,沒戴帽子,蜷曲的黑頭髮好看極了。這時的他帥氣逼人。他的英俊有一種動人之處,竟讓一直認為他只是個木訥的年輕人的桑德斯醫生也突然產生了一絲好感。也許是受他那俊朗外表的蠱惑,也許是因為有埃里克·克里斯汀森在一旁,不管怎樣,在那一瞬間,醫生感到弗瑞德的內心隱藏著某種自己從未猜到過的東西,而這個東西,也許正是探索他靈魂的昏暗的入口。想到這兒,醫生不禁笑了起來。現在他的內心因驚訝而略微受到震撼,就好像一直以為枝丫上的是一根嫩枝,結果卻突然看見那「嫩枝」撲棱著翅膀,一下子飛走了一樣。

「我幾乎每天傍晚都來這兒看夕陽。」埃里克說,「對我來說,這兒就是全部的東方。不是那個充滿了故事的東方,也不是那個到處都是瓊樓玉宇和裝飾著雕塑的寺廟的東方,更不是那個屬於率領著成群勇士的征服者的東方,而是那個作為世界之初的東方,是伊甸園之東。在那裡,人口不多,大家都過著簡單、謙遜又原始的生活。此時,整個世界都在靜候,就像是空蕩蕩的花園等著消失的主人一樣。」

這個醜陋又樸素的年輕人說話的時候,天生帶著一種充沛的情感,若不了解這些話對他來說,就像是珍珠貝、椰子乾和海參一樣尋常,那一定會被他那動人的辭藻和神情嚇得驚慌失措。他的豪言壯語確實有點兒荒唐,即便引人發笑,也是充滿了善意。他坦誠得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他們坐在了那座廢棄了的荒涼的葡萄牙要塞里,外面的景色美妙極了,好像能融化一切,就連埃里克那誇張的腔調,也並不會讓人覺得有什麼不合時宜。他舉起厚實的大手,輕輕搭在了巨大的石塊上。

「這些石塊見證了這座島的榮辱變遷,但是人們對它們卻知之甚少。你永遠都別想發現其中的秘密,你能做的,只是猜測而已,而可猜測的內容又是那麼少,沒有人知道這兒到底發生過怎樣的故事。下次我回歐洲的時候,一定要去一趟里斯本,看看能從那些曾經在這兒住過的人身上挖出怎樣的秘密。」

當然,這兒也一定有過傳奇,只是這故事太過模糊,於是在無知的慫恿下,人們的腦海中便只能浮現出一幅朦朧的畫面,就像是沖洗失敗的照片一樣模糊不清:葡萄牙上校正是站在那些塔上,或是監視著大海,尋找那即將為他們帶來故土喜訊的里斯本船隻,或是憂慮地看著荷蘭船從遠方駛來對他們展開進攻。那些膚色黝黑的勇士,身著腹甲和鎖子甲,生命於他們來講,就是一場隨時都會結束的冒險。然而他們只是鮮活在你的想像中,否則便只是大軍壓境時那一片死氣沉沉的陰影。要塞旁還有一處小教堂的遺迹。在那裡,曾經每天都舉行神奇的變體儀式 。在某次圍剿中,身著祭服的牧師來了,為那些躺在城牆上瀕死的士兵施最後的傅油禮。這樣的場景,即便只是想像,也仍舊讓人戰慄不已。那朦朧的危險感、殘酷感,那不屈不撓的勇氣,那自我犧牲的壯烈,都足以震懾後人的靈魂。

「你難道一點兒都不思鄉嗎?」這時,弗瑞德問道。

「我經常想起老家。那是一個小村子,那兒有黑白的奶牛和綠色的牧場。我也常想起哥本哈根。哥本哈根的房子上都裝著平面窗,就像是那些面容光潔但又眼大無神、目光短淺的女人一樣。而那些宮殿和教堂,就像是童話中的一樣。不過對我來說,這些都只是舞台上的一幕場景而已,雖然非常清晰,也能逗人發笑,但我可不想登台表演。我寧願坐在頂層樓座上那隱於黑暗中的座位上,遠遠看著台上那一切。」

「不管怎樣,人只能活一次。」

「我也是這麼認為的。不過生活是靠自己創造的。我也許只是一個辦事員,若執著於這一點,生活就該更困難了。所以我就想,在這兒,有著一望無垠的大海,茂密的叢林,蜂擁而至的回憶,以及來來往往的馬來人、巴布亞人、中國人和遲鈍的荷蘭人,再加上我的那些書,我簡直就是一個能盡情享受閑暇的百萬富翁——天哪,還有比這更好的生活嗎?」

弗瑞德·布萊克看著他,那與眾不同的想法讓他不禁皺起了眉頭。而當他終於明白丹麥人的意思時,他的聲音中不自覺地流露出無法掩飾的驚訝。

「可是你說的這些都是虛構的呀。」

「這是唯一的現實。」埃里克笑著說。

「我不知道你這麼說指的是什麼,現實是有所行動,而不是憑空幻想。人只能年輕一次,應當及時行樂。每個人都想出人頭地,都渴望像金錢、地位這樣的東西。」

「噢,當然不是這樣。要這些有什麼用?當然了,一個人必須得工作養活自己,但溫飽解決後,餘下的努力便只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妄念。你在海上看到那些島嶼時,內心充滿了喜悅,而當你上岸後,卻發現是一片令人失望透頂的叢林,告訴我,哪個才是真實的島?哪個島給了你更多的感動,哪一個島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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