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海上的季風猛烈地刮著。駛出了海港後,他們面前便是一片暴躁的大海。醫生對航海一無所知,他並不習慣這種風浪,在他眼裡,這一切無疑非常可怕。尼克爾斯船長用繩子將水桶捆在了船尾。海浪被暴風掀了起來,頂部泛著白色,看起來非常巨大。而坐在這樣一艘小船里,人們總是能強烈地感受到這浪就近在咫尺。他們不時地被困在風暴中,每每這時,浪花便排山倒海地打在甲板上。他們一路經過了一座又一座島嶼。每經過一座小島時,醫生都會問自己,如果翻了船,他是否能夠活著游到島上。他非常緊張,也為此很惱怒,不過他也明白,大可不必如此。兩個澳洲土人正坐在艙口,把繩索接在一起,製成釣線。他們非常專註於手上的活兒,一點兒也不在意海上的情形。海水非常渾濁,周圍都是暗礁,船長命令坐在艙口的其中一個船員站上第二斜桅戒備,以防觸礁。那個澳洲土人兩手輪流打著手勢,引導著尼克爾斯船長在暗礁叢中穿梭前進。這時太陽出來了,天空呈現出明亮的藍色。然而在他們上方,大片的白雲正在迅速地奔跑著。醫生嘗試著看會兒書,然而每當海浪衝過來時,他不得不垂下頭避開飛濺著的浪花。過了一會兒,傳來了一聲沉悶的摩擦聲,醫生隨即緊緊抓住了船舷。他們觸礁了。他們被撞了開去,這下情況可糟透了。尼克爾斯朝著領航員大聲責罵了一句,責怪他本應更小心些。這時他們又觸到了另一塊暗礁,船隨即再次被撞開。

「得趕快離開這兒。」船長說。

船長猛地打著方向舵,駕著船離開了原本的方向,朝遠海駛去。雙桅帆劇烈地搖晃著,但每次暴躁地顛了一下後,它都能恢複平穩。此時桑德斯醫生已經里里外外都濕透了。

「幹嗎不回到艙里去?」船長大聲喊道。

「我喜歡在甲板上。」

「不會有什麼危險的。」

「還會更糟嗎?」

「可能吧,風浪看起來越來越猛烈了。」

醫生向船尾望去,波濤洶湧的大海正咆哮著追著他們而來。眼看著下一波巨浪就要吞沒那還未來得及喘息的小船,它卻像人一樣敏捷地避了開去,然後成功地騎在了那巨浪之巔。醫生頭暈目眩,十分不開心。這時弗瑞德·布萊克向他走了過來。

「很壯觀,是不是?吹一點兒小風真讓人興奮。」

他蜷曲的頭髮在風中凌亂地飄著,雙眸閃爍著興奮的光芒。他非常享受這一刻。醫生聳了聳肩,並未做出回答。醫生看著船尾那正朝他們滾滾襲來的驚濤駭浪,浪峰向前突起著,帶著一股氣吞山河的氣勢,就好像它並不受那無意識的自然力驅使,而是本身就蓄著惡意。它們咆哮著一步步逼近,就好像一定要吞沒這艘小帆船才罷休。而他們脆弱的船是絕不可能經得起如此巨大,像山一樣的海浪的侵襲的。

「小心了!」船長大聲地喊道。

船長將船停在了巨浪面前,醫生本能地抓緊了桅杆。這時,巨浪襲了過來,就像是一堵厚厚的水牆砸了下來。整個甲板都浸在了水中。

「這浪可真大!」弗瑞德大聲說道。

「我早就想洗個澡了。」船長說。

兩人一同笑了起來。然而醫生卻害怕極了,而且因為船身劇烈的顛簸,他暈船暈得非常厲害。面對這樣猛烈的風暴,他真心實意地希望自己此時正平安地待在塔卡拉島上,等著汽船的到來,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冒著生命危險飄零在兇險的大海上。為什麼無法忍耐那只有兩三個星期時間的無聊生活!真是太愚蠢了!他對自己發誓,如果躲過此劫,日後絕不會再因任何誘惑而做出如此荒誕的事情了。他已不再想看書了。他的眼鏡上濺滿了水花,他什麼都看不見,而且他的書也早被海浪浸濕了。他望著那橫掃而來的浪花,遠處的諸島只剩下了一層蒙朦朧朧的影子。

「很爽吧,大夫?」船長大聲地喊道。

小帆船像軟木塞一樣在波濤中顛來簸去,桑德斯醫生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

「真是讓人神清氣爽。」船長補充道。

醫生從未見他如此亢奮。他的精神高度戒備著,似乎正在享受著自己那無人能出其右的駕船技藝。沒有語言可以用來形容此時此刻的他——這片波濤洶湧的大海,就像是專門為他準備的。恐懼?這個粗俗詭詐又滿口謊言的男人可從來不知道恐懼兩個字該怎麼寫。他身上沒有一點兒君子之風,凡是能讓人獲得尊嚴的品質,他身上一樣都沒有。只要和他待上一天你就能明白,如果解決某件事情有兩種辦法,一種是光明正大的,另一種是走邪門歪道,那他一定會選擇後者。他就是這種人。他那低劣卑鄙的腦袋裡,只想著一件事,那就是不擇手段地打敗身邊的人。這種初衷,倒談不上邪惡,畢竟他沒有做出大奸大惡的事情。他的這種惡意,更像是一種惡作劇,勝過別人賦予了他無限的滿足感。而此時此刻,面對如此廣闊無垠又咆哮著的大海,在這樣一艘即便翻了船也全無救援可能的小帆船上,他倒是十分自在,因為他對大海有著足夠的了解,這讓他驕傲又自信,而且非常快樂。他似乎很喜歡如此嫻熟地駕著小船穿梭在狂風巨浪之間。船對他來說,就像是身體延伸出來的一部分,他熟悉其每一塊木板,每一顆螺絲,就像騎手熟悉胯下的駿馬一般,知道它所有的生活習慣,任何一個小把戲,每一個一時興起的怪念頭,以及它身上的各種才能。他望著那滔天巨浪,綠豆大的狐狸眼中流露出了笑意,而當浪花如打雷般咆哮而過時,他則會一臉自我滿足地點點頭。醫生甚至覺得,對他來說,他們也只不過是供他消遣,讓他獲得滿足感的對象而已。

望著身後那追趕著他們而來的巨浪,醫生畏縮了。他緊緊抓著桅杆,船傾側時,整個人都順勢被甩離了甲板,隨後,彷彿受他體重的影響,船身又向另一邊搖晃起來,於是他的身子又被順勢甩了回來。醫生不用看就知道,自己現在面色蒼白,他能感覺到,自己的面部已經僵硬了。他自忖著,若船真被這兇險的風浪毀了,他們是否有機會爬上那兩艘救生筏。不過這兒距離任何有人跡的島嶼至少有一百英里遠,而且在這樣的風浪中是找不到正確的航線的,因此即便上了救生筏,生還的機會也很渺茫。所以一旦發生任何不測,唯一能做的就是讓自己迅速溺水而亡。醫生並不害怕死亡本身,但是死亡的過程卻讓他感到痛苦。他想像著自己吞進了一口又一口的海水,隨後肺部開始痙攣,然而求生的意志卻仍然驅使著身體不停地絕望地掙扎著——這是一幅多麼讓人討厭的畫面!

這時廚子端著晚餐跌跌撞撞地沿著甲板走來。今天的晚餐只有一罐咸牛肉和一些冷土豆,但也沒辦法,翻天巨浪把船艙的里里外外都浸濕了,廚子一點兒火都燃不起來。

「讓烏坦去掌舵!」船長大聲喊道。

那個澳洲土人從船長手裡接過了舵,隨後船長、醫生和弗瑞德便一起圍著這頓勉強湊合的晚飯坐下了。

「我可是餓死了。」尼克爾斯一邊興高采烈地說著,一邊大口吃了起來,「弗瑞德,胃口怎樣?」

「挺好的。」

弗瑞德渾身都濕透了,但卻容光煥發,雙眸也炯炯有神。醫生悻悻地想,弗瑞德的淡然是不是偽裝出來的。他感到很害怕,這讓他對自己很生氣。他酸酸地看了船長一眼。

「這個你要是能消化掉,你連牛都能吃了。」

「上帝保佑!每次遇到狂風的時候,我的消化不良准不會犯,狂風就好像是一劑補藥。」

「這狂風要刮多長時間呀?」

「不太喜歡它嗎,大夫?」船長狡黠地笑了,「可能日落的時候就能停下來,也有可能越刮越猛。」

「不能到島嶼附近避避風嗎?」

「最好待在海上。這船能抵擋得住任何風浪,我可不希望在淺海觸礁撞得粉碎。」

用完餐後,尼克爾斯船長點起了煙斗。「弗瑞德,玩克里比奇牌嗎?」他說。

「玩。」

「你們不是現在要玩那該死的牌吧!」醫生大聲驚呼道。

船長輕蔑地朝海上看了一眼。「一點兒小浪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船交給那幾個黑人就行了。」

說著,他們便走下了客艙。醫生留在了甲板上,一臉緊繃地望著大海。這個下午似乎特別漫長,時間流淌得緩慢極了。醫生想起了阿凱,不知道他去哪兒了。隨後,他艱難地朝船艙走去。甲板上只留下了一個船員,艙門也已經封上了。

「我那孩子在哪兒呢?」他問道。

甲板上唯一的船員指了指船艙。

「在睡覺呢,要下去嗎?」

他抬起了艙門,醫生艱難地爬下了艙室口。船艙里點著一盞燈,但仍然非常昏暗,而且散發著一股惡臭。一個澳洲土人正坐在地板上,身上什麼都沒穿,只在腰間纏了一塊布。他正低頭補著褲子。另一個船員和阿凱則靜靜地睡在床鋪上。醫生跌跌撞撞地走到阿凱身前,這時他醒了過來,甜美又友善地朝醫生笑了笑。

「沒事吧?」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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