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喂,那是什麼聲音?」船長說,「有船正在向我們駛來。」

他的聽覺確實非常敏銳,桑德斯醫生沒聽出一點兒動靜。船長凝視著前方漆黑的夜,他扶著醫生的手臂,悄無聲息地站了起來,躡手躡腳溜進客艙,然後又回到了甲板上,手裡握著一把左輪手槍。

「小心駛得萬年船。」

這時醫生也隱約聽到了船櫓摩擦著生鏽了的槳架發出的吱嘎聲。

「是那艘縱帆船的救生筏。」他說。

「我知道,但這麼晚了,他們來做什麼?總不見得是來寒暄幾句吧。」

兩人聽著逐漸清晰的聲響,靜靜地等著那艘救生筏。現在他們不僅能聽到濺起的水花聲,救生船的輪廓也模模糊糊地出現在了夜色中,在背後那漆黑的大海的襯托下,儼然就是一個漆黑的小點。

「喂,那兒的……」尼克爾斯突然喊道,「喂,船夫!」

「是你嗎,船長?」水面傳來了一個男人的聲音。

「是我,你們來做什麼?」

船長站在舷緣,握著左輪手槍的手自然地下垂著。那個澳大利亞人繼續劃著船。

「等我上船再說。」他說。

「現在很晚了。」尼克爾斯大聲喊道。

澳大利亞人讓船夫停了下來。

「能叫醫生起來嗎?我那日本船員的樣子可怕極了,看上去正在急劇衰竭。」

「醫生就在這兒,停到邊上來。」

救生筏又駛了起來,船長探身向前,看到船里只有那個澳大利亞人和一個澳洲土人。

「是要我過去嗎?」桑德斯醫生問。

「大夫,真不好意思現在打攪你,不過他真的病得很重。」

「我拿點兒東西就來。」

他踉踉蹌蹌地下了艙室,抓起一個小包,裡面都是些急救用品。他爬過了船舷,慢慢下到了救生筏里。隨後那個澳洲土人便飛快地劃著船回去了。

「你也知道,」那個澳大利亞人說,「現在的潛水員可不是想找就能找到,更別說日本人了,他們可是唯一值得高薪聘請的船員。他們在澳大利亞搶手極了,沒有哪個是找不到僱主的。要是這小子死了,那我的生意可就徹底垮了。我是說,我得千里迢迢去橫濱再物色一個潛水員,不過很可能在那兒白晃了一個月,但卻仍舊找不到合適的人。」

潛水員正躺在一張下面的鋪位上。船員起居艙內瀰漫著臭氣,熱得讓人受不了。兩個澳洲土人正在睡覺,其中一個仰卧著,正在打鼾。第三個澳洲土人盤腿坐在病人床旁的地板上,盯著躺在床上的日本人,眼神中毫無感情。一盞防風燈懸在樑上,發出了昏暗的光亮。潛水員已奄奄一息,他醒著,睜著雙眼,然而當醫生走到他身邊時,那雙東方人特有的漆黑的雙眸卻一動不動,仍舊獃滯地望著前方。也許有人會想,那雙凝滯的雙眼,讓人覺得他早就靈魂出竅去了那極樂世界,凡間任何短暫的存在都無法再奪回他的眷顧。桑德斯醫生為他號了一下脈,又將手放到了他那早已被冷汗浸濕的額頭上,然後給他打了一針。他站在日本人的床鋪邊,看著躺在那兒的軀體,沉思著。

「我們上去透透氣吧。」過了一會兒,他說,「一旦有任何情況,叫這個人上來叫我。」

「他快不行了嗎?」他們來到了甲板上,那個澳大利亞人問道。

「看起來是這樣。」

「上帝啊,我可真倒霉。」

醫生笑了一下。那個澳大利亞人請他坐了下來。這夜,平靜得就像死亡一樣。遙遠的星辰在天空中閃爍,波瀾不驚的水面上,倒映著漫天繁星。兩人沉默地坐著。有人說,若願望強烈,那便會成真。那個日本人躺在那裡,奄奄一息,毫無知覺,他堅信這並不是結束,而是另一個新的開始;他將會從一個生命輪迴成另一個生命,他深信著這一點,就像是相信第二天太陽仍會升起一樣。業力會繼續以某種方式流傳下去,就像在這之前,他早已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輪迴一樣。在彌留之際,他僅存的情感也許僅僅只是好奇——他渴望知道自己將以何種姿態重生,而這種未知,也讓他感到快樂。桑德斯醫生想著,便打起盹來。一個黑人跑過來,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弄醒了他。

「快來。」

東方黑漆漆的天空逐漸明亮了起來,天雖未透亮,但是明亮的繁星早已隱去,天空看起來影影綽綽的。醫生下到了船員起居艙內。潛水員正在急劇衰竭。他仍圓睜著雙眼,但已摸不到一絲脈搏,渾身籠罩著一股死亡的冰冷氣息。突然間,他喃喃地說起話來,好像是些日本人的禮節用語。他的聲音很低,但神態卻謙遜而寬慰。然後,他便死了。另外兩個睡著的黑人這時也已醒了。他們一個坐在床邊,沒穿長褲,黑色的腿掛在半空。而另一個背對著日本人蹲坐在地上,把臉埋在了手掌中,彷彿想要逃離這近在咫尺的死亡。

醫生又回到了甲板上,將噩耗告訴了船長。船長聳了聳肩。

「這些日本人,身體真是太弱了。」他說。

黎明漸漸漫上了海面。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將平靜的海面染成了一種柔和又讓人感到涼爽的顏色。

「好了,我要回『芬頓號』去了。」醫生說,「我們的船長天一亮就要起航了。」

「吃點兒早飯再回去吧,你肯定餓壞了。」

「來杯茶就行了。」

「我有個好主意。我有一些雞蛋,本來是為那個日本人準備的,現在他也吃不上了,所以我們一起吃點兒培根加雞蛋吧。」

他大聲吩咐了廚子。

「我就想吃培根加雞蛋。」他搓著雙手滿懷期待地說,「肯定新鮮極了。」

沒過多久,廚子便端來了熱氣騰騰的培根雞蛋,還有茶和一些餅乾。

「上帝啊,聞著真香!」那個澳大利亞人說,「說來也怪,我就是吃不厭培根雞蛋。我在家的時候天天都吃。有的時候我太太會給我換換口味,但我仍然最喜歡培根雞蛋。」

當澳洲土人搖著救生筏送醫生回去的時候,他突然想到,和那個船長竟然用培根雞蛋當早餐相比,死亡其實是一件更為奇怪的事情。平整的海面就像是拋光了的鋼一樣閃閃發亮。海面泛著柔和的淡藍色,讓人想起十八世紀侯爵夫人的閨房。在醫生看來,人的死亡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人類自天地伊始,經歷了十分複雜的進化演變至今,一代又一代,終於有了現在的形態。每個人身上都流淌著無數父輩的血脈,這個潛水採珠員也是一樣,然而此時此刻,他卻要因為一連串出乎意料的事故而在這樣一個杳無人煙迷失於茫茫大海中的小島上慘淡地死去,這種事本身就很荒謬。

救生筏划到「芬頓號」邊上的時候,尼克爾斯船長正在刮鬍子。他伸手將醫生拉到了船上。

「怎麼樣了?」

「他死了。」

「我猜到了,他的後事怎麼辦呢?」

「我不知道,我沒問。我想大概直接把他扔下海吧。」

「像扔條狗一樣?」

「是啊。」

船長表現出來的激動讓醫生大吃一驚。

「怎麼能這麼做呢,反正英國船是不會這樣的。應該好好安葬他,我是說,總要給他好好做個禱告什麼的。」

「不過他可是佛教徒,或者神道教徒 之類的。」

「我沒辦法不管這事。我在海上漂了三十年,從一個男孩長成了男人。若在英國船上有人死了,那就舉行英式葬禮。大夫,你得知道,在死亡面前,人人平等。而在現在這種情況下,不能因為這個人是日本人、黑鬼或者是義大利佬而不好好安葬他們。嘿,夥計們,降下一艘救生筏,趕緊的!我一會兒親自去那艘縱帆船。你去了這麼久,我就料到會發生這種事,所以你回來的時候我正在刮鬍子。」

「你準備怎麼做?」

「去找那艘縱帆船的船長談談。我們得做正確的事情,體體面面地最後送他一程。我在每艘我率領的船上都很強調這一點。這在船員心中留下了鮮有的好印象。所以一旦遭遇不測,他們至少還能指望有個厚葬。」

船長降下了救生筏,駛向了那艘縱帆船。這時弗瑞德·布萊克來到了船尾。他頭髮亂蓬蓬的,皮膚光亮,眼眸湛藍,散發著春天一樣的光彩,就像是威尼斯畫里那年輕的巴克斯 。看著他如此傲慢無禮地年輕著,一夜未睡而倦意濃重的醫生一瞬間生出了一絲嫉妒之情。

「大夫,病人怎麼樣了?」

「死了。」

「有些傢伙總能佔盡便宜,對吧?」

桑德斯醫生犀利地看了他一眼,但卻什麼也沒說。

過了一會兒,他們看到救生筏返了回來,不過尼克爾斯卻不在船上。那個叫烏坦的澳洲土人英語說得不錯,他告訴醫生,船長讓他們全都到那艘縱帆船上去。

「又是該死的什麼事?」布萊克問到。

「來吧。」醫生說。

於是醫生和布萊克爬下了船,船上另外兩名船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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