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現在是凌晨一點多鐘。桑德斯醫生正坐在摺疊帆布椅上。船長在客艙里睡著了,弗瑞德將自己的床墊挪到了艙室前面。夜晚非常靜謐,群星璀璨。在星光的沐浴下,小島的形狀在這漆黑夜色中顯得輪廓分明。空間的遙遠感和時間的遙遠感比起來,是很微不足道的。雖然才航行了四十五英里,但醫生已經覺得離塔卡拉很遠了。在世界的另一端,便是倫敦。一瞬間,他想到了倫敦的皮卡迪利廣場,那炫亮的燈光,那擁擠的巴士、小汽車、計程車,以及劇院落幕時那蜂擁而出涌動在街上的人潮。在他的時代,倫敦市中心有一塊被人們稱為「福朗特」的地方。它是皮卡迪利廣場北邊的一條大街,和沙夫茨伯里街和查令十字街相連。每天十一點多的時候,密集的人群便來來往往穿梭其間。這都是戰前的事情了。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探險的味道,他和弗瑞德的目光交匯了,然後……醫生微微笑了,他對過去並不後悔,他未曾後悔過任何事情。隨後,他那飄忽的思緒又飛到了福州的一座橋上。那座橋橫跨閩江,站在橋上便能看到橋下漁民們坐在駁船里,和鸕鶿一起捕著魚。橋上黃包車和負著重物的苦力來往穿行,數不清的中國人從這裡走過。順著閩江往下游看,岸的右邊便是中國城,那裡佇立著很多寺廟,以及密密麻麻的房屋。

縱帆船上並沒有打燈光。而醫生之所以能看到隱在黑夜裡的它,只是因為知道它停在那兒而已。船上靜悄悄的。有一個開珍珠貝的貨艙,艙裡面靠邊置著幾張木床,那個重病的潛水員就躺在其中的一張床上。醫生對人的性命看得很淡。這並不奇怪。在中國這樣一個人滿為患、人命卑賤的地方待久了之後,誰還會再看重生命呢?那個潛水員是個日本人,或許還是名佛教徒。他死後靈魂會再轉世嗎?看看這片大海:海浪此起彼伏,雖然後面的海浪是因前面的海浪而起,並且繼承了前者的形態和運動軌跡,然而它們仍然是不同的浪花。而週遊世界所度過的每一天,也不僅僅只是昨天的重複。同樣,生命也是獨一無二的,儘管現在活著的人們的願望和風俗早已決定了後代的性情。這是一種很合理的看法,但卻讓人難以置信。然而,試想一下,在漫漫的時間長河裡,那花費了那麼多努力,經歷了那麼多事情,遭遇了那麼多不可思議的危險,好不容易從遠古的泥土裡誕生出來的人類,竟然因為弗氏痢疾桿菌而毫無意義地死去了,還有什麼比這更難以置信的嗎?對於這一點,桑德斯醫生感到無法理解,但又覺得合乎常理;生命確實毫無意義,只是他早已對一切徒勞習以為常。那靈魂呢?這可是個難題。當物質消融時,那依附於物質的靈魂也會隨之不復存在嗎?

那個美好的夜晚,醫生的思想漫無目的地遊盪著,就像是盤旋在海面上的海鷗,順著海風時高時低地飛著——他沒法停下來,只能任其天馬行空。

艙室口傳來了拖沓的腳步聲,船長走了出來。他的條紋睡衣即便在這漆黑的夜裡,也仍舊非常醒目。

「是船長嗎?」

「是我,想上來透透氣,」他在醫生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今天抽過了?」

「嗯。」

「我從來沒有抽過鴉片,雖然認識了不少喜歡這玩意兒的人。它看上去沒什麼害處,他們還說,這玩意兒能治胃病。不過我認識一個人,他可是完全被鴉片害了。

「他以前是巴特菲爾德的船長,在揚子江一帶做買賣。那時他什麼都有,日子過得好極了。他們非常重視他,送他回家戒鴉片,結果他一回來就又抽上了。最後在一個番攤 坊做販子,沒事總在上海的碼頭閒蕩著,討個五角錢。」

他們沉默了一會。尼克爾斯船長抽了一口石南根煙斗。

「看到弗瑞德了嗎?」

「睡在甲板上呢。」

「報紙不見了挺奇怪的。他一定是不想我們看到什麼。」

「你覺得報紙去哪兒了?」

「扔掉了。」

「到底是為什麼?」

船長微微笑了一下。「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知道的並不比你多。」

「我在東方生活了很久,知道不要多管閑事的道理。」

然而船長卻似乎很想聊聊這個話題。他睡了三四個小時好覺,胃病卻一點兒都沒犯,這讓他倍感精神。

「事情挺蹊蹺的,不過大夫,我和你一樣,絕不會多管閑事。我曾說過,不好奇便不會受騙。而如果遇到撈錢的機會,趕緊下手。」船長拔了一下煙斗,說道,「你不會和別人說吧?」

「當然不會。」

「事情大致是這樣。我當時在悉尼,那兩年我沒活兒干。不過得告訴你,我可不是遊手好閒,實在是運氣太差。我可是一流的水手,航海經驗豐富,而且什麼船都不在話下,汽船也好,帆船也好,都得心應手。你肯定會想,那我家的門檻都要被踩破了吧?其實呢!我有老婆,後來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我那婆娘只能出去幫傭。她給我屋子住,給我飯吃,這都挺好,但要讓她給我五毛錢看場電影,喝兩杯小酒,那可沒門兒,而且她能嘮叨死你。我跟你說,我一點兒都不喜歡那樣,但當時也沒有其他辦法,只能湊合。你沒結過婚吧?」

「沒有。」

「我不會怪你。女人和錢可是一對兒,要將她倆分開,那簡直是要人命!我結婚二十年了,生活里除了嘮叨還是嘮叨。我老婆出身非常好,這是一切麻煩的開始,她覺得嫁給我降了自己的身份。她爸爸是利物浦一個很大的服裝商,她可是時時都想著這一點。她怪我沒有工作,說我喜歡在沙灘上閑逛,說我是又懶又遊手好閒的人,還說再也不想累死累活工作供我吃住了,討厭透了。她說,要是我不趕緊找個活兒干,就趕我出去讓我自生自滅。說實話,有時候我真得拚命克制住自己,否則早就一拳砸在她下巴上了。她是位淑女,但沒人比我更清楚她到底有多『淑女』。你熟悉悉尼嗎?」

「不熟悉,我從未去過。」

「某天晚上我正在海港邊上的酒吧里閑坐著,我經常去那兒。當時我一天都沒喝東西了,渴得要命,消化不良也折磨著我,我心情低落極了。我指揮過的船,別說一隻手,就是兩隻手也數不過來,結果我卻淪落到口袋裡沒有一個子兒,而且也沒法回家。一回家我那婆娘肯定不會放過我。她明知道我一吃胃就會痛死,還給我一小塊冷羊肉當晚飯。然後她便開始了,一副淑女腔,不過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話里藏針,難聽極了。你能想得出來吧?她不會高聲說話,但是一刻都不停。要是我向她發脾氣,讓她見鬼去,她就挺胸抬頭地對我說:『船長,煩請注意你的言辭。我嫁的,也許只是個普通的水手,但我仍應得到淑女的待遇。』」

尼克爾斯船長壓低了聲音,親密地向醫生耳邊靠了靠。

「說這個可真不夠體面,如果你懂我的意思的話。這話就咱倆之間說說:和女人在一起的時候,就會暈頭轉向,你永遠也搞不懂她們做的事。不管你信不信,我離家出走過四次。咱們總以為,都這樣了,女人總該明白咱們是什麼意思吧,你說是不是?」

「沒錯。」

「但是她們永遠都不會明白。每次她都能找到我。當然有一次她知道我去哪兒,找到我也容易,但是其他幾次,她可是一點兒都不知情。我願意把我的每個子兒都押她找不到我,因為那簡直就像是海底撈針嘛。結果有一天,她出現在我面前,非常鎮靜,就好像昨天剛見過我一樣,一點兒都不驚訝,也沒有那種『你怎麼樣了』的神情,一點兒都沒。她會對我說『船長,我認為你應該刮鬍子了』或者『船長,你的褲子很不體面』。這種事,不管來找我的是誰,都夠讓人崩潰的了。」

尼克爾斯船長沉默了一會,他的目光掃視著海面。在這樣一個神清氣爽的夜裡,很容易便能看到那條細而清晰的水平線。

「不過這一次,我可是成功擺脫了她。她不知道我在哪兒,也不可能找到我。不過我跟你說,要是她乘著一艘小艇,漂洋過海而來,我一定不會驚訝的。她到時肯定穿得整齊又體面,不過我得說,她看上去倒一直都很淑女。她上了船後只會對我說:『船長,你抽的是什麼廉價香煙?你知道的,除了Player''s Navy Cut ,其他的煙我都受不了。』然後我的神經就緊張了。只要了解了這些你就能明白,我的消化不良就是這麼來的。我記得有一次去新加坡求醫,那個醫生是別人極力推薦給我的。他在病歷上寫了一大堆東西,你懂醫生那一套的,然後他打了個大叉。我看著那個叉就不爽,於是問他:『我說大夫,這個大叉是什麼意思?』『噢,』他說,『要是有家庭不和的跡象,我就會畫一個叉。』『我明白了,』我說,『大夫,你真是一針見血,我可是配極了這個叉。』他是個聰明人,不過對我的消化不良卻沒什麼辦法。」

「蘇格拉底也有和你一樣的苦惱,船長,不過我倒沒聽說他也因此消化不良。」

「他是誰?」

「一個誠實的人。」

「我猜他的婚姻對他還挺有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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