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桑德斯醫生再次轉悠到程金店裡時,天已經黑了。尼克爾斯和布萊克正坐在那兒,喝著啤酒。醫生領著他們去了自己住的招待所。尼克爾斯一直在閑聊家常,他天生就是能引人發笑的人,而弗瑞德則仍舊陰著臉沉默著。醫生知道,他並不情願來這裡。當他走進屋子的客廳時,迅速又滿臉不信任地掃視了四周,就好像他知道屋裡藏了什麼他不知道的東西一樣。此時屋裡的蠍虎突然發出了一聲刺耳的叫聲,弗瑞德驀地一驚。

「只是只蜥蜴而已。」醫生說。

「嚇了我一大跳。」

醫生叫來了阿凱,讓他拿威士忌和玻璃杯來。阿凱就是那個隨行服侍他的男孩。

「我可不能喝呀,」船長說,「它對我來說就像毒藥。只要是會讓我犯胃病的,我一樣都不能吃。」

「我來給你弄點兒葯。」醫生說。

他走向他的藥箱,取了幾樣東西,混在玻璃杯里,然後讓船長吞下去。

「吃了這個葯,你這頓飯大概能吃得安生些。」

醫生給自己和弗瑞德·布萊克各倒了一杯威士忌,然後打開了留聲機。布萊克聽著唱片,臉上又多了幾分警覺。一曲結束,他親自換了一張唱片。音樂揚起,他隨著旋律輕輕搖擺著,出神地看著留聲機。他偷偷瞥了幾眼桑德斯醫生,醫生卻假裝沒有看見。尼克爾斯船長繼續和醫生聊著天,他那賊溜溜的眼睛總是轉來轉去,一刻都停不下來。他們主要聊了聊尼克爾斯,聊他在福州、上海和香港的故事,以及他在那裡參加過的醉酒派對。這時阿凱端上了晚飯,於是大家便都坐了下來。

「我喜歡我吃的東西,」船長說,「一點兒不說假話,我喜歡好吃又簡單的食物。我從來都不是大胃王。一片烤肉,一點兒蔬菜,最後加點兒乳酪,我就滿足了。沒有誰能吃得比我還簡單了吧?然後過了二十分鐘——每次都是這樣,准得就像上了發條似的——我的胃就給我顏色看了。我跟你說,要是有人像我這麼遭罪,那還真不如死了算了。你認識老喬治·沃恩嗎?他可是最好的水手。他在賈丁的船上做事,他們經常去廈門。他的消化不良簡直要人命,後來他上弔死了。我完全明白犯病時那該死的日子是什麼滋味。」

阿凱的手藝很不錯,弗瑞德·布萊克給出了公正的評價:「和小帆船上吃的東西比,這絕對是大餐了。」

「其實大多是罐頭食品,但那孩子加了調料重新弄了。中國人天生都是好廚子。」

「這是五個禮拜以來我吃過的最好的一頓了。」

醫生想起來,他們說是從星期四島來的,如果天氣真如他們所說的那麼好,從那裡到這兒至多一個星期就夠了。

「星期四島到底是個怎樣的地方?」醫生問道。

「絕對是個鬼地方,除了山羊什麼都沒有。一年到頭都是風,前六個月往這邊吹,後六個月又往那邊吹,弄得人心煩意亂。」回答醫生問題的正是尼克爾斯船長,他的眼睛得意地閃閃發亮,就好像他看穿了醫生這個簡單的問題背後的意圖,並且很開心自己能想出如此簡單的應對方法。

「你住在那兒嗎?」醫生問布萊克。他的嘴角掛著坦率的笑容。

「不,我住在布里斯班。」他突兀地回答道。

「布萊克有點兒錢,」尼克爾斯船長說,「他想遊歷考察一下這一帶,找找商機,看看有什麼能投資的生意。這是我的主意。你也知道,我對這一帶相當熟悉,而且我得說,現在很少能見到有點兒資本的年輕人了。我要是有錢,就在某個島上買座大農場。」

「再做點兒採珠生意。」布萊克說。

「至於勞工,隨便挑,只要是本地的就行。你只要坐著讓別人為你賣命就行了。多好的生活。年輕人能過這樣的日子,那是多好的事情啊。」

船長那雙賊溜溜總是轉來轉去的眼睛停留在了醫生溫和的臉上,不難看出,他是在觀察醫生聽了他的話後有何反應。醫生認為,這個故事是他們倆在下午才臨時編造出來的。當船長看到醫生並不受騙時,露出了愉快的笑容,就好像僅僅通過編謊話,他已經得到了太多的樂趣,以至於若是醫生把他的謊話當真了,反而破壞了編謊話本身帶來的樂趣。

「所以我們到這兒來。」他繼續說道,「這片島上,沒什麼是程金不了解的,所以我就想,幹嗎不和程金做買賣呢,於是我讓店裡的男孩帶話給程金說我想見他。」

「我知道,他和我說了。」

「你見過他了?他有沒有說我什麼?」

「有。他讓你趕緊滾出這兒。」

「為什麼,他看我哪裡不順眼?」

「他沒說。」

「我們之前是不和,我也知道,可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揪著一件事耿耿於懷這麼多年,實在是沒什麼意思。要我說的話,早就應該原諒並忘記了。」

尼克爾斯船長有一種特殊的本領,他能對一個人耍卑鄙的詭計,同時又有辦法不讓對方事後感到反感,所以他無法理解受害方居然會一直對他充滿敵意。桑德斯醫生看穿了船長的這一特性,這讓一向冷眼看世事、拿人性當消遣的他感到很歡樂。

「看來程金記憶力很好。」他說。

他們又聊了些其他零碎的事情。

「你知道嗎?」船長突然問道,「我想今天晚上我的消化不良不會犯了,老實說,你到底給我吃了什麼仙丹?」

「只是一點兒葯,我行醫時發現這種葯對你這樣的慢性病挺有效果。」

「再多給我一些吧。」

「下次可能就不管用了。你得好好治療才行。」

「你能治好我嗎?」

醫生覺得,他的機會來了。

「這不好說。不過要是能觀察你幾天,試一兩種藥物,也許能找到法子。」

「我很樂意在這兒待上幾天讓你好好瞧瞧。我們不趕時間。」

「不管程金?」

「他能幹嗎?」

「住口,」弗瑞德·布萊克說,「我可不想在這兒惹什麼麻煩。我們明早就走。」

「站著說話不腰疼,你又沒得我這病。聽著,我準備這樣,明天去會會那個死老頭,看看他到底要對我怎樣。」

「我們明天就起航。」布萊克堅持道。

「這得我說了算,我說走才走。」

兩人相互對視了一會兒,隨後船長笑了,那張狐狸臉上露出了平日慣有的友善。而弗瑞德·布萊克卻皺著眉,悶悶地生著氣。桑德斯醫生打破了這靜默的爭吵,他說:「船長,你大概沒有像我那樣了解中國人,不過有一點你要明白,如果他們已經怨恨你了,那就別指望他們能因為你求了他們兩句就放過你。」

船長舉起拳頭,重重地砸在桌子上。

「不就是幾百英鎊的事情嗎,他程金那麼有錢,少拿幾百英鎊有區別嗎,反正他也只是個老騙子。」

「你難道不知道騙子最恨什麼嗎?——被另一個騙子擺了一道,沒什麼比這更不爽的了。」

尼克爾斯船長本來悶悶不樂地綳著臉,當他憤憤地向空中看了一眼時,他那微綠的眼睛擠得更近了,就好像要匯成一點似的,看上去就像是一位胡攪蠻纏的顧客。然而聽了醫生的話後,他收回了視線,大笑了起來。

「說得好!我喜歡你,醫生。你有什麼說什麼,一點兒都不顧忌,我說得沒錯吧。這世上還真是各種各樣的人都有啊。眼睛睜大些,放精明些,讓那些傻乎乎落在最後的人遭殃去,這就是我想說的。你說要是有機會賺一票,傻子才不幹呢。當然每個人都會犯錯,不過你也沒法預見未來到底會怎樣是不是?」

「讓醫生再給你點兒那個葯,教你怎麼服用,那不就行了嗎。」布萊克說。

他已經平靜下來了。

「我不會那麼做的,」醫生說,「跟你們說吧,我受夠了這個鳥不拉屎的小島,我想出去。如果你們允許我搭你們的帆船去帝汶島、望加錫市或者蘇臘巴亞,我可以給你你想要的任何治療。」

「這也行。」尼克爾斯船長說。

「糟透了。」布萊克大聲地說。

「為什麼?」

「我們不帶乘客。」

「我們可以簽約雇他。」

「我們沒有像樣的食宿。」

「我猜醫生不會特別挑剔的。」

「一點兒都不會。我自己會帶食物。我能從程金那兒拿很多罐頭食品,他還有很多啤酒。」

「還是不行。」布萊克說。

「聽著,好小子,你以為這條船誰說了算,你還是我?」

「如果從根本上說的話,是我。」

「立刻給我忘掉這種想法,小夥子,我是船長,我說了算。」

「這是誰的船?」

「你很清楚這是誰的船。」

桑德斯醫生饒有興趣地觀察著他們,他那雙炯炯有神又反應靈敏的眼睛沒有漏掉任何細節。船長的好脾氣都不見了,氣急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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