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醫生抬起頭,發出了「咦」的一聲。並沒有船泊岸,卻不知從哪兒冒出了兩個白人,沿著滿是塵土的馬路緩步向這邊走來。他們懶散地走著,一會東瞅瞅,一會西瞅瞅,就好像是第一次上島一樣。那兩個男子穿著破舊的褲子和汗衫,遮陽帽也髒兮兮的,看到醫生坐在那兒,就朝他走了過來。

其中一個人問道:「這兒是程金的店嗎?」

「是的。」

「他在嗎?」

「不在,他身體有些不適。」

「那還真不走運。進來喝杯啤酒沒問題吧?」

「當然。」

說話的男人轉向身旁的同伴,說道:「進來吧。」隨即兩人一道進了店門。

「你們喝什麼?」醫生問道。

「我要一瓶啤酒。」

「我也一樣。」另一個人說道。醫生要了兩瓶啤酒,那夥計很快就拿來了,還順帶為新到的客人添了兩把椅子。

兩個男人中,一個是中年人,臉色灰黃,滿是皺紋,一頭白髮,上唇留了一小撮鬍子,中等身高,瘦瘦的,說話的時候露出一口丑極了的蛀牙。他的眼睛很小,眸色也淺,眼神狡猾又不屑,雙眼之間相隔得略微有些近,使得他看上去一副狐狸相。不過他的談吐舉止倒也挺討巧。

「你們這是從哪兒來?」醫生問道。

「從星期四島來,我們有一艘小帆船。」

「那還真是條很不錯的航線。天氣很好吧?」

「好得不能再好了,和風徐徐,海面平靜極了,沒什麼值得一提的驚濤駭浪。我叫尼克爾斯,別人叫我尼克爾斯船長,也許你聽說過我。」

「還真沒什麼印象。」

「我在這帶海上漂了三十年,走遍了群島的每一個角落,這一帶我非常熟悉。程金認識我,我們有二十年的交情了。」

「我剛來這兒不久。」醫生說。

尼克爾斯船長掃了醫生一眼,神情誠懇,一臉坦蕩,然而這一瞥,卻讓人嗅到了一絲懷疑的氣息。

「你的臉很熟悉,」船長說,「我肯定在哪兒見過你。」

桑德斯醫生微微笑了笑,卻並未透露自己的任何信息。尼克爾斯眯起眼睛,努力回憶著到底是在哪裡遇到過眼前這個小個子男人。船長仔細地端詳著醫生的臉。桑德斯醫生個子矮小,只有五尺六寸多,很瘦,但卻挺著大大的啤酒肚。他的手很柔軟,胖乎乎的,但卻很小,手指自下而上逐漸變得纖細。如果他自負,那麼他對於自己這雙手的好感,大概不止一點點,因為它們至今仍保留著受過良好教育的優雅痕迹。他的相貌醜陋,鼻子短扁上翹,嘴巴很大;他常常咧開嘴大笑,每當這時,便能看到他那碩大發黃、參差不齊的牙齒。灰色的濃密的眉毛下面,是一雙綠色的眼睛,閃爍著有趣而聰慧的光芒。他的鬍子並未颳得十分乾淨,皮膚上也有疤痕;他臉色潮紅,顴骨處還泛著紫色的紅暈,這是心臟長期感染的病兆。他年輕時頭髮一定又密又黑又粗糙,然而如今已幾近全白,頂上也禿得只剩下幾根稀疏的頭髮。不過他的醜陋一點兒也不討人厭,相反還很有魅力。他一笑起來,眼周的皮膚便縮了起來,折成一道道皺紋,讓他的臉看起來有活力極了,而他的表情也充滿了一種極端的但又並非壞心腸的惡意。也許會有人把他當做一個丑角,但絕非是因為他相貌醜陋,而是因為他眼神中透露出的機靈——他的智慧是很顯而易見的事情。然而即便他總是表現得很愉快,為人又聰明,喜歡開玩笑,常常會被自己和他人的笑話逗樂,但是仍舊讓人覺得,他似乎總是有所防備,即便是放聲大笑時,他也從未真正放開自己。不管他多直爽,舉止多熱誠,你總會感到他正在觀察著自己,因而不會讓自己被他表面的直白所蒙蔽,那雙充滿愉悅、流露著笑意的眼睛,此時正在觀察者你,衡量著你,評判著你,然後得出結論。他可不是什麼只看表面的人。

醫生沒有說話,於是尼克爾斯船長豎起拇指指著自己的同伴說道:「這是弗瑞德·布萊克。」

醫生點了點頭。

「你準備在這兒待很久嗎?」船長繼續問道。

「我在等荷蘭的郵船。」

「往北還是南?」

「北。」

「你說你叫什麼來著?」

「我沒說過我的名字。敝姓桑德斯。」

「瞧我問的什麼問題,看來真是在印度洋漂太久了。」船長說道,臉上帶著討人喜歡的笑容,「不好奇就不會受騙。桑德斯?我問過很多小夥子了,他們都說自己叫桑德斯,不過到底是真名還是別稱,那就沒有人知道了。我那老朋友程金怎麼了,我還想和他聊聊天呢。」

「他得了白內障,看不見了。」

尼克爾斯船長站了起來,伸出了手。

「你是桑德斯醫生!我就知道我見過你。我七年前去過福州。」

醫生握了握船長伸出的手。

「桑德斯醫生的大名無人不知,遠東最好的醫生,尤其擅長眼科,他就是干這個的。我以前有個朋友,所有人都說他會瞎掉,然後他去找了桑德斯醫生,一個月後,居然能像咱們一樣好好的。中國佬可相信他了。」尼克爾斯船長對著他的朋友說道。「桑德斯醫生,這真是太意外了,我以為你絕不會離開福州的呢。」

「這不是離開了嗎。」

「真是太走運了,見到你真是太好了。」船長探身向前,狡猾的眼睛定格在醫生身上,他那目光過於熾烈,眼神中彷彿帶著威脅,「我的消化不良可是折磨我很久啦。」

「噢!上帝啊!」弗瑞德·布萊克咕噥道。

自打他們坐下來後,這是布萊克說的第一句話,桑德斯醫生轉過臉看著他。布萊克沒精打采地坐著,咬著手指,一副倦怠的樣子,看上去脾氣並不好。他挺年輕,看起來不到二十歲,高高瘦瘦,卻長得很結實,他有一頭深棕色的捲髮,一雙藍色的大眼睛。他穿著髒兮兮的汗衫,套著粗布工作服,看起來粗魯無禮。他的表情也不親切,透露著一種厭惡感。不過他的鼻子倒是很挺拔,嘴唇的形狀也很好看。真是個邋裡邋遢又不懂規矩的年輕人,醫生想。

「別再咬指甲了,弗瑞德。」船長說,「真是夠噁心的。」

「先管好你的消化不良吧。」年輕人竊笑著反駁道。

布萊克笑起來的時候,便露出他那瓷白、小巧又形狀完美的漂亮牙齒。在那麼一張陰鬱的臉上,牙齒倒是出乎意料的體面——那牙齒可實在是美得太炫目了,讓人忍不住震驚。他那陰沉的笑容也因此看起來非常甜美。

「你就笑吧!你根本就不知道這病讓我多難受!」尼克爾斯船長說,「我可是十足的受害者。別跟我說是我自己吃東西不小心作出來的病,我可是什麼都試過了,卻一點兒都不見好轉。就拿這瓶啤酒說,你以為我喝的時候不難受?你很清楚我是難受的。」

「醫生在這兒呢,你跟他倒苦水去。」布萊克說。

船長求之不得,於是便開始向桑德斯醫生闡述自己的病史。他科學又精確地描述著自己的種種癥狀,不漏掉任何一個噁心的細節。船長告訴桑德斯醫生自己曾經拜訪過哪些醫生,又嘗試過哪些治療,醫生饒有興趣地靜靜聽著,眉宇間流露出同情,並且時不時地點點頭。

「如果說還有人能幫我,那就只有你了,醫生。」船長認真地說道,「不用別人向我介紹你有多聰明,我一眼就能看出來。」

「我創造不了奇蹟。像你這樣的慢性病,別指望有誰能一下子就藥到病除。」

「噢,那是當然,不過你能給我開藥不是嗎,我可是什麼都敢試。而且其實,我只是希望你能給我做一個全面的檢查,這樣行嗎?」

「你們在這兒待多久?」

「你想要我們待多久我們就能待多久。」

「不過拿到想要的東西後我們立刻就走。」布萊克說。

桑德斯醫生注意到船長和布萊克迅速地交換了眼神。不知為什麼,他總覺得兩人剛才的眼神很奇怪。

「什麼東西?」他問。

弗瑞德瞥了醫生一眼,原本陰沉的臉上又多了一份慍怒。而從這一瞥中,桑德斯醫生看到了懷疑,也許還有害怕,他想。

這時船長說話了:「我們和程金那個老頑固有很多年的交情了。我們這次是要點兒他倉庫里的東西,反正即便船上裝滿了也沒什麼壞處。」

「你們做貿易?」

「這麼說吧,如果能順道捎點兒貨,誰會不幹呢,你說是不是?」

「你們都捎些什麼貨?」

「什麼都有。」

尼克爾斯船長友好地笑了笑,露出了發黃的大蛀牙,神情詭詐得怪異,彷彿隱瞞了什麼。桑德斯醫生猜測,他們也許乾的是走私鴉片的勾當。

「你們會去望加錫市嗎?」

「有這種可能。」

「那是什麼報紙?」弗瑞德·布萊克指著放在桌角的一份報紙突然插嘴問道。

「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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