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亞瑟不願離開文寧,不管是祖西還是醫生都無法讓他做出任何決定。他們誰也不提在謝訥的樹叢里度過的那個夜晚,但他們滿腦子都是那次可怕的經歷,一刻都無法從那夢魘般的記憶中解脫出來,那悲傷的哭泣聲時常縈繞在他們的耳邊。亞瑟的情緒非常低落,與他們在一起時,幾乎不說話。祖西與醫生努力地讓他分心,但他固執地拒絕了他們的好意。他花很多時間一個人在鄉間溜達,誰也不知道他做了些什麼。祖西非常擔心。現在的亞瑟心神大亂,什麼魯莽之事都做得出來。她猜測他對哈多的仇恨已無法受到理智的約束,他渾身每個細胞都充滿了復仇的慾望,因此,他可以做出任何暴力的事情來。

又過了幾天。

最後,與波荷埃醫生商量後,祖西決定再試一次。夜已深,他們圍坐在旅館客廳打開著的窗戶前,空氣悶熱逼人,像是要下雷陣雨。祖西希望能趕緊下雨,她認為亞瑟的慍怒與前幾天的高溫有很大的關係。

「亞瑟,你必須告訴我們你打算怎麼辦,」她說,「待在這兒無濟於事。我們全都又累又緊張,根本無法理智地思考任何事。我與醫生希望明天你能和我們一起走。」

「你要走就走,」他說,「我會一直待在這裡,直到那個男人死了為止。」

「說這些真是太愚蠢了。你什麼都做不了,待在這兒只會讓你更加糟糕。」

「我已經決定了。」

「連法律都幫不了你,你又能做什麼呢?」

她故意這樣問,希望能從他口中得到一些線索,從而了解他內心的想法。雖然她隱約猜到了亞瑟的想法,但仍舊被那冷酷的回答嚇了一跳。

「如果實在沒辦法,那我就像打死一條狗一樣一槍斃了他。」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兩人相互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他站了起來。

「我應該希望你走。」他說,「你在這兒只會妨礙我。」

「只要你在這兒,我就不走。」

「為什麼?」

「因為如果你做了什麼,那我就是同謀,就有可能被逮捕。我想這一點也許能讓你有所顧忌。」

他一動不動地看著她。她迎上他的目光。從她的鎮定中可以看出,她是認真的。他不自在地轉過身去。兩人一動不動,陷入了無盡的沉默。房間里靜悄悄的,就像沒有人一樣。空氣愈加悶熱,讓人透不過氣來。突然,傳來了一聲雷鳴,緊接著一道閃電劃破了厚重的雲層。祖西默默感謝上帝即將降下一場涼爽的暴雨。她感到非常不安,而將自己的情緒歸咎於天氣是一種很好的借口。天空中又響起一陣轟隆聲。那雷聲震耳欲聾,彷彿就在他們頭頂一樣。突然,起風了。那風穿梭在屋子周圍的樹林間,發出了長長的呻吟,就像是受悔恨折磨的已死之人發出的哀號。

燈滅了,滅得非常突然,祖西隱隱害怕起來。只見那燈火顫動了一下,便倏地熄滅了,就好像有人倚著煙囪將它吹滅了一樣。夜色濃黑,他們根本看不見向院子敞開著的窗戶。面對突如其來的黑暗,三人一動不動地坐著。

祖西聽到波荷埃醫生在桌上摸火柴的聲音,但似乎火柴並不在桌上。這時又傳來一陣隆隆的雷聲,但卻不見下雨。空氣悶熱極了,三人渴望能有一點兒新鮮的空氣。突然,祖西的心猛烈地跳動起來。她騰地站了起來。

「房間里有別人。」

她話音剛落,便聽到亞瑟撲向了入侵者。出於直覺,她立刻便猜到來者是哈多。但他是怎麼進來的呢?他來做什麼?她試圖大聲呼喊,但喉嚨里卻發不出聲音。波荷埃醫生似乎暈倒在了椅子上,無法動彈,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響。祖西知道,那兩個相互仇恨對方的男人之間,正在上演一場殊死搏鬥,但可怕的是,她聽不到任何聲音。兩人沒有發出任何聲響。祖西試著做些什麼,但卻無法動彈。看著敵人就在自己手中,亞瑟心中不禁一陣狂喜。只要那個男人還有一口氣在,他就絕不會放手。亞瑟咬緊牙關,繃緊手臂。祖西聽到了他急促的呼吸聲,但聽不到另一個人的氣息。她暗忖這意味著什麼,內心極度恐懼。他們悄無聲息地近距離搏鬥著,亞瑟意識到自己的力氣勝過對方,於是想好了對策,並一步一步引導著他的敵人走向唯一的結局。他的敵人非常強大,但亞瑟那堅韌的毅力似乎給予了他無限的力量。他們似乎搏鬥了好幾個小時,亞瑟還是沒能將對方打倒。

突然,亞瑟感覺到他的對手害怕了,意欲逃跑,於是手中暗暗使勁——現在,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什麼能讓他鬆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使出了全身的力氣。兩人從一邊搖擺到另一邊。亞瑟感到手臂的肌肉幾乎要被從骨頭上撕扯下來,他一秒也堅持不下去了。但一想到即將功虧一簣,他的心中便充滿了痛苦。這種痛苦使他猛地抽搐了一下。頓時,哈多癱倒了下來,兩人一起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亞瑟的呼吸更加急促了。他想,若是能再堅持一會兒,那就安全了,於是便重重地撲向他腳底下滾動著的肉球,壓在了那個男人的手臂上。他用盡全身力氣,將哈多的手臂猛地一折,然後便感到那胳臂已變得軟綿綿。哈多的手臂斷了,亞瑟得意地輕聲叫了起來。這時,他的敵人已陷入恐慌。哈多發瘋似的掙扎著,一心只想逃離那雙欲置他於死地的鋼鐵般的手。亞瑟抓住了哈多那小公牛般粗壯的脖子,用手指緊緊掐著哈多的喉嚨。他的手指深深地陷入了層層肥肉中。他將全身的力氣都灌注到了雙手中,他開心極了,因為敵人終於落到了他的手中。他一點點剝奪著哈多的生命。他想要燈光,這樣便能看到那張碩大的臉上此時此刻可怕的表情,那極度的恐懼以及圓睜著的雙眼。那雙鋼鐵般的手仍舊死死地勒著哈多。這時他的受害人奇怪地抽搐起來,因瀕死的痛苦而扭動著。那雙復仇之手就像老虎鉗一樣緊緊扼著他,他的一切反抗都是徒勞。接著,哈多的身體連續性的抽搐變成了間歇性的抽搐,然後漸漸疲軟了下來。亞瑟仍舊緊緊地勒著那粗壯的脖子。他忘記了一切,滿腦子都是憤怒、仇恨與悲傷。他想到了瑪格麗特受到的那魔鬼般的折磨和她的痛苦,他希望眼前的男人有十條命,這樣他就能把他的性命一條一條地奪走。最後,一切都歸於平靜,那巨大的肉塊一動不動。他知道,自己的勁敵死了。他鬆開了雙手,摸了摸哈多的胸口,他的心臟沒有一絲跳動——他確實死了。亞瑟站了起來。四周仍舊一片漆黑,他什麼都看不見。祖西聽到了他的動靜,這時她終於能夠開口了。

「亞瑟,你做了什麼?」

「我殺了他。」他嘶啞地說。

「上帝啊!那我們怎麼辦?」

亞瑟歇斯底里地狂笑起來。在黑暗中,他的狂喜顯得非常駭人。

「看在上帝的分上,趕緊把燈點上吧。」

「我找到火柴了。」波荷埃醫生說。

醫生似乎突然從長久的昏迷中蘇醒了過來。他划了一根火柴,沒有點燃,便又划了一根。祖西拿掉了球形燈罩,醫生點燃了燈芯,舉起了油燈,看到亞瑟正在看著他們。亞瑟的臉非常蒼白,豆大的汗珠從前額滾下,雙眼因充血而通紅。他的四肢不停地顫抖著。波荷埃醫生提著油燈往前走了幾步,將油燈向前舉著。眾人向躺在地上的死屍看去。祖西驚叫了起來。

地上一個人也沒有。

亞瑟大吃一驚,不禁後退了幾步。不管是死人還是活人,屋子裡除了他們三人,一個人也沒有。祖西感到腳下的土地陷了下去,她兩眼一黑,昏了過去。當她醒來時,似乎很難適應眼前的光亮,亞瑟便將她的頭往下壓。

「彎腰,」他說,「彎腰。」

她想起了剛才發生的一切,眼淚奪眶而出。她不能自已,躲在亞瑟的懷裡傷心地哭著,就好像心都碎了一樣。她從頭到腳都在顫抖。剛才那詭異的一幕著實嚇得她魂不附體,若不是暈倒,她一定會驚駭得大聲尖叫。

「沒事了。」他說,「不要害怕。」

「噢,為什麼會那樣?」

「你必須鼓起勇氣,我們現在要去謝訥。」

她一躍而起,就好像要逃離他一樣。她的心狂跳不止。

「不行,我做不到,我害怕。」

「我們必須確認到底是怎麼回事。沒有時間了,我們得趕在天亮前回來。」

她想方設法阻止他。

「看在上帝的分上,亞瑟,不要去。那裡一定有可怕的事在等著你,不要拿你的性命冒險。」

「沒有危險了。我告訴你,那個男人死了。」

「如果你發生了什麼事……」

她停了下來,努力抑制住自己的哽咽,不敢再說下去。亞瑟似乎知道她在擔心什麼。

「為了你,我不會冒險的。我知道我的生死對於你來說,並不是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她抬頭,看到他正凝視著自己,神情非常肅穆。她的臉一片緋紅,心中湧上了一種奇怪的感覺。

「不管你去哪裡,我都和你一起去。」她恭順地說。

「那就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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