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瑪格麗特一夜無眠。第二天,她根本無法像往常一樣平靜地作畫。她試著用正常的思維向自己分析昨天發生的一切。祖西收到的電報一定是哈多的陰謀,因此他在街上的突然發病也只是為了進入畫室而耍的手段。在畫室里,他利用她的同情心,向她施展催眠術,因此她所見到的,只不過是他淫褻的想像所創造出的東西而已。然而,儘管她不斷地告訴自己他只是在無恥地利用她的同情心,卑鄙地欺騙了她,但卻無法恨他。她的恐懼與絕望消磨了她對他的蔑視和厭惡。他總是出現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那日他所說的和她所見的就像是一股會日益增強的力量,莫名其妙地吸引著她。就像是在她的心中種下了一株野草,那有毒的藤蔓延伸進她的每一根動脈,纏住了她身上的角角落落,不管是工作還是日常談話,不管是練習還是藝術都無法讓她擺脫那縈繞在腦海中的人影。奧利弗·哈多那龐大浮誇的身軀站在她的面前,將她與整個世界隔絕了起來。她對他的恐懼比以往更甚,但奇怪的是,她的身體卻不再像以前一樣本能地排斥他。她不斷地對自己說,她再也不想見到他,但同時又很難拒絕那份對他勢不可擋的渴望。她就像一個機器人一樣失去了自己的意志。她努力掙扎著,像是一隻被困於籠中的鳥兒,徒勞地撲棱著翅膀,但她又隱隱感到自己內心深處並不想抗拒這份渴望。他之所以為她寫下地址,就是因為料到她用得著。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想去找他,她並不想對他說什麼,她只知道應該去。她現在一下子理解了前幾天剛看過的拉辛的《費德爾》中王后所遭受的折磨,她和那痛不欲生的王后一樣毫無目的地掙扎著,徒勞地想擺脫神在她血液中灌入的毒藥的影響。她發瘋似的問自己是不是被下了咒,因為現在的她越來越願意相信哈多的力量是真實的,是無所不能的。瑪格麗特知道,若自己向那可怕的誘惑投降,那麼等待她的,將只有毀滅。她本應該向亞瑟或者祖西求救,但有一種莫名的力量阻止著她。最後,走投無路下她想到了波荷埃醫生,最起碼他能理解她的痛苦。事不宜遲,她立刻動身前往醫生家,卻發現醫生不在家。她的心一沉,最後的希望也破滅了。她就像是一個溺水之人,好不容易抓住了一塊岩石,可那波浪卻無情地衝撞著她,擊打著她那血淋淋的雙手,就像通人性一樣惡毒,似乎非要將她沖離庇護才肯罷休。

瑪格麗特沒有去上六點鐘的素描課,而是徑直去了奧利弗·哈多留給她的地址。她悄悄地穿過了熙熙攘攘的街道,生怕被人看到。她心亂如麻。她竭盡全力阻止自己,但終究還是去了。她走上了樓梯,敲了敲門。三樓左邊第二扇門。她記得非常清楚。不一會兒,奧利弗·哈多就站在了她的面前。

他似乎一點兒也不驚訝她的到來。這時,她突然想到,自己並沒有來此拜訪的理由。正當她為此苦惱時,他開口了。

「我正在等著你。」他的話為她免去了所有尷尬。

哈多領著她走進了客廳。他住在一間裝修過的公寓里,客廳牆上掛著厚重的帷幔,房間里擺放著尋常巴黎人家常見的堅實傢具。沒人能想到他的房間竟然如此普通,普通到好像是特地為了凸顯他的與眾不同似的。整個房間一點兒也不舒適,這也表明他對物質並不挑剔。房間很大,但因為布置得滿滿當當而顯得十分狹小。哈多蝸居在這樣不盡如人意的房子里,好像是因為找不到其他住處。他小心翼翼地穿梭在笨重的傢具之間,他那碩大的身軀因此顯得更為醒目。屋子裡瀰漫著一股辛辣的香味,瑪格麗特想起來,幾天前她在畫室里看到那東方的城鎮時也聞到了同樣的味道。

他請她坐了下來,隨後便像一位親密無間的老朋友一樣與她攀談起來。

「你為什麼要我來這兒?」她終於鼓起了勇氣,突兀地問道。

「因為你認可了我不可思議的力量。」他微笑著說。

「你知道我會來的。」

「是的。」

「我到底做錯什麼了,你要讓我如此難受?請你離我遠一點兒。」

「如果你想走,我絕不阻攔。門開著,你不會受到任何非難。」

她的心痛苦地猛跳起來。她沉默著,知道自己其實並不想走。有什麼奇怪的東西正將她引向他,而她已漸漸停止了抵抗。一種奇怪的感覺佔據了她的身體,鬼鬼祟祟地穿過了她的四肢。她感到非常害怕,但又莫名其妙地興奮起來。

他的嗓音又低沉了下來,和上次向她施展魔法時的聲音一模一樣。這次,他不再談畫作或是書籍,而是聊起了生活。他向她描繪著那只有異教徒才去過的神秘的東方。他的言辭熱誠而動人,灼燒著她那敏感的想像力。他說到了那在黎明的籠罩下沉睡著的荒涼城市,沙漠的月夜,瑰麗的夕陽,以及中午街上擁擠的人潮。她靜靜地聽著,眼前浮現出了東方那獨特的炫美。接著他又說到了五顏六色的織物和柔軟光滑的絲綢地毯,閃閃發光的波紋鋼甲,以及價值連城的粗礪的寶石。東方的華美讓她感到眼花繚亂。他還說到了乳香、沒藥和蘆薈,香料商人們出售的濃郁的香水,以及敘利亞花園中那令人昏昏欲睡的香味。她感到自己的鼻孔中充滿了東方的芬芳。在哈多那奇妙的語言的力量之下,所有這一切都顯得真實極了,它們在她的心中變成了一種全新的生活,一種有著無限活力的自由的生活,一種充滿著神秘事物的充滿激情的生活。對於今後的生活——成為亞瑟的妻子然後過著受限於狹小空間的日子,或者選擇這種生動飽滿的存在方式——她似乎已在心中做出了比較。一想到哈利街 上那無趣的房子以及乏味的瑣事,她就厭倦得發抖,而且她並不是不可以享受這個世界的奇妙。她的靈魂渴望著一種普通人不懂的美。不光是奧利弗那極具蠱惑性的說辭,身體上的另一個她也暗示道,誰規定她一定要將那無比的美貌奉獻給一成不變的單調生活?她突然渴望一場危險而刺激的冒險。這火焰般的渴望傳遍了她的全身,她騰地站了起來,胸口激烈地起伏著。她那閃爍的眼眸中流動著因著他的魔法所呈現的色彩斑斕的明亮畫面。

奧利弗·哈多也站了起來,與她四目相對。突然,她理解了自己體內燃燒著的熱情。他用比以往更奇怪的眼神凝視著她,然後一把將她擁入了懷中。他的吻落在了她的唇上。她屈服了,放縱地沉溺其中。她的身體在他的懷抱中狂喜地熾熱著。

「我想我愛你。」她嗓音嘶啞著說道。

她看著他,一點兒也不覺得羞恥。

「你現在該走了。」他說。

他打開了門,她走了出去,一句話也沒說。她穿梭在街道上,就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既不覺得懊悔,也不感到厭惡。

此後每一天瑪格麗特都無法抑制自己想要跑去找他的渴望。她告訴自己不要妥協,但也明白這樣做只是假裝,她根本不希望出現任何事情阻止她向他靠近,而且每當她感到自己有可能受到阻礙時,她都幾乎無法控制自己的憤怒。她的靈魂對他有一種強烈的渴望,對她來說,唯一快樂的時光便是有他陪伴的時光。當她一次次回想起他將自己擁入那寬闊的懷抱,並用那厚實的充滿情慾的嘴唇吻自己時,總是能感覺到一陣狂喜。但這種狂喜中混雜著厭惡,而那肉體的吸引中也交錯著肉體的排斥與痛恨。

不過,當他用那雙淡藍的眼睛凝視著她,並用那種令人心煩意亂的聲音對她說話時,她便忘卻了一切。他談到了那些污瀆之事。有的時候,他好像只是掀開了面紗的一角,她便窺見了那可怕的秘密。她明白了人類為什麼願意用靈魂交換無窮的知識。她就像是站在一座廟宇的最高處,那展現在她眼前的黑暗之國和未知之郡正引誘她走向滅亡。但對哈多,她卻知之甚少。她不知道他是否愛她。她不知道他是否愛過。他看起來不食人間煙火。瑪格麗特無意中發現他的母親還活著,可他卻不願意談論她。

「你總有一天會見到她的。」他說。

「什麼時候?」

「很快。」

與此同時,瑪格麗特的生活看上去非常規律。她發現欺騙朋友是一件很簡單的事,因為誰也不會懷疑她為自己的缺席而編造的理由。那原本讓她感到難以啟齒的謊言現在竟能流暢地從她口中說出。不過儘管她的謊言很自然,但她心中總是有一種恐慌,生怕被戳穿。晚上她有時會自責地躺在床上,一邊痛恨自己利用亞瑟,一邊感到深深的羞愧。但現在已經來不及悔改了,她只能繼續走下去。她不知道自己對亞瑟的感情為什麼在一夕之間全變了。奧利弗·哈多雖然幾乎從不談論亞瑟,但還是侵蝕了她的心靈。在她心裡,奧利弗已勝過了亞瑟。亞瑟為人沉悶,對生活的態度是那麼普通,根本及不上哈多那迷人的大膽自信。她在心裡責備亞瑟,因為他並不懂內心深處的她。他讓她變得狹隘。漸漸地,她開始恨他,因為她欠他的實在太多了。為什麼要為她做那麼多,這不公平——他是在利用自己的善行強迫她嫁給他。然而表面上,瑪格麗特仍舊與亞瑟討論著他們在哈利街的房子。她想將畫室裝修成路易十五時期的風格;他們一起跑了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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