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祖西並不相信哈多的道歉是真誠的。那份謙卑總讓她覺得不真實。她的腦海中總是回憶起哈多在滿臉仇恨之後浮現出的那一絲醜陋狡猾的笑容。她設想了種種哈多為了復仇而可能使出的卑劣手段,並告訴了亞瑟。但他卻一笑了之。

「那個人是個懦夫,」他說,「要是他真有什麼本事,又怎麼會任我猛踢而不還手呢?」

哈多的懦弱讓亞瑟對他更加反感,因此祖西的憂慮讓他覺得十分有趣。

「他能做什麼?他既不能當眾辱罵我,又不能一槍斃了我,那樣的話他也是要砍頭的,他這樣的混蛋才不會冒這種險呢!」

瑪格麗特很高興這件事使他們擺脫了哈多。幾天前她在街上遇到過他。當時他從她身邊經過,用法國人的方式向她脫帽致敬,也沒等她跟自己打招呼便離開了,因此她也更有理由對他視而不見。

她開始和亞瑟討論結婚的日子。似乎她已得到了巴黎能給她的一切,於是迫不及待地想開始新的生活。因此,她對亞瑟的愛頓時變得迫切起來。一想到自己將為他帶去幸福,她就滿心愉悅。

一兩天後祖西收到了一份電報。內容如下:

請在2:40在巴黎火車站等我。

南希·克拉克

南希是祖西的一位老朋友。很顯然,她將在那天下午到達巴黎。畫室的壁爐台上擺著一張她的照片,上面的簽名非常醒目。祖西好奇地看了一眼。她已經很久沒見過南希了,因此收到這麼緊急的口信實在讓她大吃一驚。

「真煩人!」她說,「我得走了。」

她和瑪格麗特本準備去塞納河對岸喝茶,但火車站實在太遠了,不值得祖西中間再回來一趟,因此她們便相約在邀請她們的朋友家見面。不到兩點鐘的時候,祖西出了門。

那天下午瑪格麗特有一節課,祖西走後沒多久,她也出了門。當她走過院子時,不由得呆住了,因為奧利弗·哈多正緩緩地從院子中走過。他似乎沒有看到她。突然,他停了下來,捂住胸口,然後重重地倒在了地上。那個看門的婦人看見了這一幕,驚叫著向他跑去。她跪在他身旁,驚恐地環顧四周,看到了不遠處的瑪格麗特。

「小姐!請快點兒過來!」

她大聲地喊道。

於是瑪格麗特只得向哈多走去。她的心跳得非常厲害。她看著躺在地上的哈多,他看起來好像就快死了一樣。頓時,她忘記了自己對他的厭惡。她跪在他的身旁,幫他鬆開了領口。他睜開了眼睛,臉上浮現出一種極度痛苦的神情。

「看在上帝的分上,讓我進屋待一會兒吧,」他說,「我不想死在大街上。」

她非常同情他。門房非常狹小,散發著臭味,空氣也不流通——他肯定不能去那兒。於是在看門人的幫助下,瑪格麗特抬著哈多的腳把他搬進了畫室。他痛苦地坐在了一把椅子上。

「要給你拿點兒水嗎?」瑪格麗特問道。

「能幫我從口袋裡拿點兒藥片嗎?」

她從系在錶鏈上的一個小盒子里拿出了一種白色藥片,讓哈多吞了下去。

「真抱歉給你添亂了,」他喘著氣說,「我有心臟病,所以有時候離死亡非常近。」

「我很高興能幫助你。」她說。

他的呼吸看起來略微暢快了些。她拿起一本書看了起來,不再和他說話,好讓他恢複力氣。過了一會兒,他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說道:

「你一定恨我打擾了你。」

他的聲音略微有力了些。隨著他慢慢恢複了力氣,她對他的同情也逐漸減退了。

「這沒什麼,本是我應該做的,即便是一條狗受傷了,我也會把它抱進來的。」她的聲音冷若冰霜。

「我知道了,你希望我離開。」

他站了起來,向門走去。他搖搖晃晃地走著,突然雙膝一軟,呻吟著又倒在了地上。瑪格麗特一個箭步上前,扶住了哈多。她很後悔剛才說了那些冷言冷語。他剛從鬼門關回來,而自己竟然那麼殘忍無情。「噢,請隨便待多久,」她急聲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想傷害你。」

他費勁地拖著自己的身體坐回椅子上,瑪格麗特無助地站在他身旁,內心非常內疚。她為他倒了一杯水,但他卻甩甩手,就好像一點兒也不想承蒙她的照顧,即便只是一杯水。

「難道就沒有什麼能為你做的嗎?」她痛苦地說。

「什麼都不用,只要讓我再坐一會兒就行。」他喘著氣說。

「你想待多久都行。」

他沒有回答。她又坐了下來,捧起書假裝在閱讀。過了一小會兒,他打破了沉默,可他的聲音就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一樣。

「你是不是永遠都不會原諒我那天的所作所為?」

「我原不原諒你對你來說有什麼不同嗎?」她背朝著他,甚至沒有回頭看他一眼。

「你一點兒同情心也沒有。我當時就道歉了,我說了是因為那突然的讓人無法自控的疼痛,我才做出了那件讓我非常後悔的事。你難道不認為對我來說,在那種情況下還能承認過錯是很不容易的嗎?」

「請不要再說了。我不想回想起那可怕的場景。」

「如果你知道我是多麼孤獨,多麼鬱鬱寡歡,你就會仁慈些了。」

他的聲音奇怪地讓人感動。瑪格麗特不禁相信他是真誠的。

「你之所以認為我是騙子,只是因為我擅長的是你所不知道的領域。你不但不嘗試去理解,而且也不欣賞我為了一個崇高的目標奉獻出自己的全部靈魂。」

她沒有回答,一時間兩個人陷入了沉默。他的聲音變得很迷人,與先前大為不同。

「你看不起我,厭惡我。你剛才差點兒就說服自己把我扔在大街上而不是伸出援助之手。如果你剛才沒有一時心軟,幾乎違背內心的意願,我現在已經死了。」

「我如何對待你對你來說並沒有什麼影響。」她小聲地說道。

不知為何,他那柔軟低沉的音調奇怪地扭絞著她的心弦。她的心跳加快了。

「影響非常大。一想到你對我的蔑視,我就感覺糟透了。你善良又純潔,因此我無法忍受自己毫無價值。你將眼神從我身上移開,那神情就好像我非常不潔一樣。」

她輕輕地挪了挪椅子,看著他。一瞬間,她驚呆了,他的外表在她眼中似乎變得不一樣了。他的眼睛裡換上了一種不一樣的神情,使得他那醜陋的肥胖也變得並不那麼讓人討厭了。他的眼神很溫柔,眼眶中浸潤著淚水。他的嘴唇因強烈的痛苦而扭曲著。瑪格麗特從未見過這麼悲傷的面容,頓時,她的心中充滿了無法抑制的自責和悔恨。

「我並不想對你無情。」她說。

「我現在就走,這是對你剛才的救命之恩最好的回報。」

話語中的苦澀和屈辱讓瑪格麗特羞紅了臉。

「請你別走。不過咱們聊點兒別的吧。」

他沉默了一會兒。他似乎不再看瑪格麗特,而她卻若有所思地盯著他。他盯著牆上的《蒙娜麗莎》複製品,突然說起話來。他背誦了一段沃爾特·佩特 對這幅完美之作的溢美之詞。

「她的面容傾倒了眾生,但她的眼瞼卻已透出厭倦。這是一種從肉體內部生出的美,是用奇思異想和美妙的激情點點滴滴沉澱匯聚的美。若是讓她與那些瑩白的希臘女神和古代美女共處片刻,她們該是多麼不安啊,因為這美中包容了靈魂能經歷的所有疾苦。這張臉上銘刻和熔鑄著世間所有能夠用外在的形式提煉和表現出來的思想和體驗,例如希臘的肉慾,羅馬的淫蕩,充滿了精神的野心和愛情幻想的中世紀神秘主義,異教世界的捲土重來,以及博爾吉亞家族的罪孽。」

他的聲音伴隨著詞句那優美的韻律,顯得悲傷又充滿樂感。瑪格麗特從未如此強烈地感受到這段文字的重要性。她深深地沉醉其中。她希望他繼續說下去,但卻沒有力氣開口。他彷彿看穿了她的心思,繼續說了起來。這一次他的聲音中多了一份圓潤,就像是遠方傳來的風琴聲。它像是一股讓人無法抵擋的芬芳,瑪格麗特差點兒無法承受。

「她比她置身其中的岩石還要蒼老;像吸血鬼一樣,她已死過多次,熟知墳墓里的秘密;她潛入深海,對於潮水漲落習以為常;她向東方商人購買了奇異的邪惡之物;就好像麗達,是特洛伊的海倫的母親;就好像聖安娜,是瑪麗亞的母親;所有這一切對她來說,只是像七弦琴和長笛的聲音,無一不體現在她的優雅中;她那莫測的面龐渾然天成,她的雙眼和縴手優美絕倫。」

接著,奧利弗·哈多又談起了達·芬奇。他將自己的想像加入了那些評價達·芬奇的臻詞美句中,他的記憶力極好,那些句子就好像刻在他心裡一樣。《施洗者聖約翰》與《酒神巴克斯》有著相似的溫軟肌膚,蜷曲的頭髮和令人捉摸不透的微笑,這份相像給了他無盡的奇異的想像。在他的眼中,《聖母子與聖安妮》中的海灘有著一種西班牙女修道院中矗立的淡紅色小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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