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黑狗餐廳是城區最迷人的餐廳。祖西·博伊德和瑪格麗特常去那兒。餐廳樓下是一個大廳,擠滿了用餐的客人。這家餐廳食物美味,價格低廉,因此聲名遠播。這兒的老闆是一個樂呵呵的老頭兒,原是馬販子,為了給兒子留下一份生意,退休後便投身餐飲業。他總是友善地扯著大嗓門,也吸引了不少客人。餐廳樓上有一個小房間,裡面按馬蹄形擺放了三張桌子,是專為一個小團體準備的。這個小團體中多數是一些英國或美國畫家,還有少數法國人以及他們的太太,或者說准太太。這些太太們舉手投足間有著一種已婚婦女特有的矜持,因此當祖西和瑪格麗特第一次經人介紹加入這個團體時,祖西便知道,若是表現出不屑一顧的態度,那一定非常失禮。不過她一直認為,在蒙帕納斯大道上死守諾丁山的傳統實在有些太過拘謹。這些將自己的一生交給眼前這些畫家的女人們舉止謙遜,衣著也不張揚。她們是家庭婦女的典範,即便處境困難也要維護自尊,並且不會因為自己不認識什麼達官貴人而不認真對待彼此之間的關係。

亞瑟·伯登進來時,房間里已經擠滿了人,不過瑪格麗特在自己和博伊德小姐中間為他留了個位子。每個人都在扯著嗓子用法語說話,激烈地辯論著後印象派的價值。亞瑟剛坐了下來,祖西便向他介紹了一位坐在瑪格麗特對面的瘦高的年輕人。他非常高,很瘦,皮膚白皙。他的衣領很高,留著很長的頭髮,這讓他看上去就像是一株蔫耷耷的百合花。

「他總是讓我想起奧伯利·比亞茲萊 的畫被弄髒了的樣子。」祖西小聲說,「他人很好,但卻叫傑格森 ,他品德高尚,人也勤奮,我沒見過他的作品,不過他肯定沒有才華。」

「既然沒見過他的畫,你又怎麼知道他沒有才華呢?」亞瑟問道。

「這兒的習俗就是,沒有人有才華。」祖西笑著說,「我們這裡的每個人都互相折磨、互相攻擊,但對彼此藝術上的造詣還是心中有數的。」

「告訴我這兒都有些什麼人。」

「看角落裡那個小個子禿頂,他是沃倫。」

亞瑟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一個身材矮小的男人,腦袋像撞球一樣閃閃發亮,下頜蓄著一撮山羊鬍子,眼睛向外凸著,眼神明亮。

「他是不是喝得太多了?」亞瑟淡淡地問道。

「是的。」祖西立刻回答道,「不過他總是那樣。醉得越厲害,他就越有魅力。你聽不到一句關於他的壞話,在這個屋子裡只有他有這個本領。有意思的是,他幾乎可以算作是個大畫家了。他的色彩感非常棒,而且醉得越是厲害,越能畫出精緻又漂亮的畫來。有時候,喝了好幾杯開胃酒 後,他便坐在咖啡館裡作畫。他的手抖得不成樣子,都快拿不住畫筆了,於是他不得不等上很長一段時間,然後對著畫板一陣猛戳。不可思議的是,他每次猛戳得都很漂亮。他美妙地詮釋了我所認識的巴黎。他畫了數百幅畫,每幅都具有不可思議的雅緻和氛圍,並且各不相同。等你看到他的畫時就絕不會再用原來的眼光看待巴黎了。」

忙碌地照管客人們各種需求的年輕女招待站在他們面前,等著亞瑟點單。她面色堅決,年齡並不小,穿著黑色的裙子,戴著白色的帽子,顯得很整潔。為這些客人服務時她總會咧開那張大嘴,露出迷人的微笑,就像個母親一樣。

「我隨便吃什麼都行,」亞瑟說,「讓瑪格麗特為我點餐吧。」

「真應該一開始就幫你點好。」祖西笑著說。

他們與瑪麗熱烈地聊起了各道菜色,這時傳來了沃倫亢奮的聲音。

「瑪麗,我跪在你的腳下,求你給我拿份雞肉飯來吧。」

「好的,不過請等一下,先生。」女招待說。

「別理那位先生,他的良心可壞了,他正在試圖把你往壞道上引。」

亞瑟抗議道,正相反,飢餓如今已經完全佔據了沃倫的心,使得他無暇理會任何人,更別說把人往壞道上引了。

「瑪麗,你不愛我了!」沃倫大聲喊道,「以前我要一瓶白葡萄酒的時候你對我可不是這麼冷淡的。」

聽了他的抱怨後,其他的客人都懇求她別對這個禿頂又臉色潮紅的畫家太過狠心。

「但是沃倫先生,我可是愛你的呀!我愛你的全部。」

她大笑著說。

她跑下了樓,穿越過男男女女的叫喊聲,為客人下了訂單。

「那天黑狗餐廳發生了一出悲劇。」祖西說,「瑪麗和她的愛人分手了,很決絕。那個男人是拉芙紐餐廳的侍者,一等到他不用工作的某天晚上,便到這兒來了,坐在樓下點餐。瑪麗當然得招待他了,每次她給他端上一盤菜的時候,他都會苦苦地勸說她回心轉意,兩人哭成了淚人。」

「她的眼淚都決堤了,」一位頭髮梳得整整齊齊,鼻子肥大的年輕人插進話來,「全都滴到了飯菜里,我們吃了一嘴的鹽,都是她眼淚里的。我們懇求她不要妥協,要不是我們的鼓勵,她肯定又會回到他身邊了。他一直打她。」

瑪麗再次出現了,完全看不出不久前剛被愛情玩弄了一回。她端來了客人們點的食物。祖西再一次抓住了亞瑟的注意力。

「現在請看坐在沃倫先生旁邊的那個男人。」

亞瑟看到了一個高個子男人,膚色很黑,面容非常醒目,頭髮蓬亂不堪,上唇留著一排凌亂的黑色髭鬚。

「那是奧布賴恩先生。他是一個很好的例子,證明堅定的意志和急切的渴望是無法造就一位畫家的。他是一個失敗者,他自己也清楚,而且這種苦澀已然扭曲了他的靈魂。你要是和他聊天,他便會將每一位卓越的畫家批評得一無是處。他恨所有成功的人,也永遠都看不到別人的長處,除非對方已經去世,被埋葬起來。」

「他一定是一位容易相處的朋友。」亞瑟說,「他旁邊那個矮胖的老婦人是誰,戴著誇張的帽子的那位?」

「那是魯熱夫人的母親。坐在她旁邊那個面色蒼白的女人就是她的女兒,是魯熱的情婦。魯熱負責《周刊》所有的插畫。那位老婦人叫魯熱『我的兒子』 、『我的女婿』,以這樣一種對禮節的高貴的漠視接受了女兒與一個男人不合規矩的結合。一開始這真的讓我好奇心迭起,不過現在也看習慣了。」

魯熱夫人的母親風韻猶存,她坐得筆直筆直的,剔雞腿時有模有樣,很有派頭。她捕捉到了亞瑟的目光,便向他投去了多情的一瞥。亞瑟急忙轉移了視線。魯熱長得更像是一位成功的商人,而非一位藝術家。他一直在和法語說得極好的奧布賴恩先生爭論塞尚的優點。他們一個認為塞尚是偉大的大師,另一個卻認為他只是一個沒教養的騙子。兩人都激烈地重複著自己的觀點,就好像只要將一句話多說幾遍,它就會變得更讓人信服一樣。

「坐在我旁邊的是邁耶夫人。」祖西繼續說道,「她是波蘭的一名家庭教師,不過她太漂亮了,所以無法保持單身,現在她和坐在她身旁的風景畫家正在同居。」

亞瑟的目光隨著祖西的介紹停留在了一個鬍子颳得乾乾淨淨,頭髮花白但濃密蜷曲的男人身上。他的臉很英俊,像雕塑一樣有著一種立體的美。他的穿著非常優雅。他的舉止和言辭間透露出一種浪漫的三十年代所特有的浮誇與華貴。他滔滔不絕、口若懸河,言語中一副斬釘截鐵的意味,然而他所說的,都只是些顯而易見的東西而已。而他身旁那與之共享財產的艷麗而年輕的太太則心懷敬仰地聆聽著他的高談闊論,令他十分受用。

現在祖西只剩下年輕的拉格斯和美國雕塑家克萊森沒有向亞瑟介紹了。拉格斯善畫靜物,技藝十分精湛。他代表著黑狗餐廳中的上流社會。他穿著瀟洒,服裝樣式適宜騎馬。他走路時腿向內打彎,彷彿他大多數時候是在馬鞍上度過似的。整個房間里只有他在整齊又光滑的頭髮上抹了芬芳的潤發脂。他的主要特徵便是身上那件有著猩紅色襯裡的厚大衣。沃倫是出了名的記不住別人的名字,卻也能憑著這件大衣認出他來。據說他認識那些住在有錢人常去的大街上的公爵夫人們,偶爾也會穿著莊重的盛裝與她們一同用餐。

克萊森長著一個酒糟鼻,喜歡令人厭煩地談論堂皇的東西。他有一雙明亮的眼睛,雙頰紅彤彤的,蓄著淺色的山羊鬍,簡直是一個活脫脫的弗蘭斯·哈爾斯 。不過他穿得卻像那些刊載於連環畫冊中的法國人的漫畫。他說英語時帶著巴黎口音。

博伊德小姐正要開始毫無顧忌地批判他時,房間的門突然打開了,一個大個子走了進來。他用戲劇般的動作脫下了大衣。

「瑪麗,趕快將我從這絨呢大衣中解放出來吧!找個方便的衣帽鉤替我把寬檐帽掛起來。」

他的法語說得糟透了,但是用詞誇張,惹得眾人哈哈大笑。

「來了一位我不認識的。」祖西說。

「我認識,見過一面。」伯登回答道。他將身子傾向坐在他對面那一邊安靜地品嘗著美食,一邊享受著周遭各種胡言亂語的波荷埃醫生。「這不是你的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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