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亞瑟·伯登和波荷埃醫生默默走著,誰也不說話。他倆剛在米歇爾大道的一家餐廳吃了午飯,之後就到盧森堡公園散步了。波荷埃醫生向前走著,雙手背在身後,耷拉著肩膀,有點兒駝背。他細細打量著周遭,就像是那些喜歡以描繪這全巴黎最迷人的公園來表達自己審美哲學的畫家一樣。草地上零星散落著點點枯葉,可這份苟延殘喘的衰敗卻未能給周圍帶有人工雕琢痕迹的布局帶去幾分自然之美。樹木周圍整整齊齊圍了一圈灌木叢,灌木叢外邊又是一圈整潔的花壇。樹木都規規矩矩地生長著,彷彿知道自己身負著裝飾園林的重任一樣。現在才不過是秋天,好多樹上卻已鮮見綠葉,只剩下了光禿禿的枝丫。絢爛的花朵也紛紛凋謝了。規整的園林就像是一位半老徐娘,雖韶華已逝,但仍塗脂抹粉,用盡最後的風姿,卻只是勇敢地上演了一出名為「絕望」的劇目。在這場戲裡,儘是做作的愉悅,虛假又艱澀的笑容,以及一種妄圖展示出自己的魅力並未隨著歲月逝去的可憐風度。

波荷埃醫生裹緊了自己厚重的寬大外套,免得羸弱的身子受涼。他一年四季都穿著外套,夏天也不例外。這是年輕時落下的毛病。他的黃金歲月是在埃及度過的,當時他在那兒行醫。歐洲的夏天也很冷,他很少感到溫暖。一瞬間,他想起了亞歷山大市那色彩斑斕的街道。隨即記憶便像是歸巢的鳥兒,又飛到了他的家鄉布列塔尼 ,那裡有綠色的樹林,還有飽受暴風雨侵襲的海岸。想到這兒,他棕色的眼眸立即蒙上了一層憂鬱。

「我們在這兒等一會兒吧。」他提議道。

他們在兩張草墊坐椅上坐下。旁邊是一個八邊形的大水池,裡面有一座丘比特噴泉——展現盧森堡魅力十足的人工美。此時的太陽已不那麼刺眼了,柔和的陽光照在外圍的樹上,泛出金黃色,迷人極了。一圈石欄杆雅緻地圍在四周,而那些新栽種的鮮花,每一朵都嬌艷欲滴。從公園一角望去,便能看到聖敘爾皮斯教堂的談不上高聳卻古色古香的塔樓。而從另一邊望去,聖米歇爾大街上那起起伏伏的屋頂便盡收眼底。

灰色的宮殿看上去非常堅實。護士們三三兩兩地走著,有的頭上戴著本地風格的白帽子,有的身上則別著奶媽戴的彩緞。她們一邊推著嬰兒車一邊相互低聲交談,面容鎮靜而安詳。衣著鮮艷的孩子們歡鬧極了,有的滾著鐵環,有的則抽著陀螺。波荷埃醫生看著他們,嘴角咧出了笑容。他那消瘦的、因長期受亞熱帶陽光照射而變得灰黃的面容一下子容光煥發,嘴角眉間儘是溫柔。這時的他,已不是原來那個身材矮小、雙頰內陷、鬍子花白又稀疏的無足輕重的男人了。他的笑容迷人又充滿同情,將原本那早已習以為常的,長年累月滯留在臉上的倦容瓦解得一乾二淨。那雙凹陷的眼睛神采奕奕,流露出愉悅。這愉悅充滿了友善但又帶著幾分嘲弄。這時一名警衛走過。他穿著充滿浪漫氣息的斗篷,就好像是滑稽歌劇里的強盜,而頭上卻是一頂西班牙警察的尖頂帽。一群穿著藍色制服的電報投遞員圍著一位畫家。那位畫家的手指凍得冰涼又僵硬,但仍專心地畫著素描。四處都是閑逛的學生。他們套著鬆鬆垮垮的燈芯絨褲子,上身穿著緊身夾克,寬檐的帽子壓在頭上,就好像剛從穆傑 那部永恆的經典里走出來的一樣。不過他們也顯得很不自然,害怕這副模樣會惹來眾多嘲笑。在平時,他們更多是戴著圓頂禮帽,穿上整潔的、花花公子們 該穿的外套。

波荷埃醫生的英文流利又地道,幾乎聽不出外國口音。他講英語時用詞很精巧,這足以可見他不僅仔細研讀過英文經典,對從日常對話中學習也頗有心得。

醫生將目光轉向他的朋友,問道:「當西小姐現在如何?」

亞瑟·伯登笑了。

「其實我今天還沒有碰到她,希望她一切安好。我們已經約好了今天在工作室一起喝下午茶。對了,我們想請你一起吃晚飯,在黑狗餐廳。」

「這真是太好了。不過你們難道不想過二人世界嗎?」

「我們昨天在車站見了面,隨後一起吃了晚飯,從六點半一直聊到了午夜。」

「或者說,她滔滔不絕地說話,而你帶著戀人的甜蜜心情聆聽。」

亞瑟·伯登剛到巴黎不久。他是聖路加醫院的在職外科大夫,這次來巴黎,說是為了學習法國的外科技術,實則是為了與瑪格麗特·當西會面。他拿著倫敦聲名遠播的外科醫生提供的推薦信,在主宮醫院待了一個上午。主宮醫院的經營者得知來訪者是一位大膽又技藝精湛的外科大夫,並在倫敦相當有名氣,便細數自己那神奇得猶如戲法一般的成就,希望博亞瑟一贊。儘管這位大夫言語中的誇張並未逃過亞瑟·伯登精明的雙眼,但他那大膽創新而又穩健的手法也讓亞瑟熱血沸騰。午宴時亞瑟談了談上午的聽聞,並未聊其他內容,而波荷埃醫生則憑著記憶,滔滔不絕地講述著他在埃及見過的更為非凡的手術。

從亞瑟·伯登來到世上的那一刻起,波荷埃醫生便認識他了,卻恰恰錯過了他出生那一刻,因為當時埃及總督伊斯梅爾突然將他召回了開羅。亞瑟的父親是黎凡特商人,也是他最親密的朋友,因此,當年輕的亞瑟接受了他的建議,進入了他所在的行業,並取得了他無法望其項背的成績時,波荷埃醫生感受到了一種非凡的滿足。

波荷埃醫生對那些偶然出現在他面前的人的個性有著太過濃厚的興趣,因此自己反而沒什麼野心,不過他卻喜歡在別人身上看到野心那熊熊的火焰。亞瑟身上流露出了一種身為醫生的驕傲。這個年輕人相信自己的才能,並決心成為一代名醫。這一切都讓波荷埃醫生感到欣慰。他知道,雖然廣泛的興趣能增添一個人的性格魅力,但同時也會讓人變得軟弱。要想超越自己的同行,就得有所犧牲,因此他並不遺憾亞瑟在其他很多方面都很狹隘。文學和藝術對他來說沒有半點兒意義,他也不會為了成為一個健談的人而去關心那些體面的瑣事。在各式人物聚集的社交場合,亞瑟總喜歡默默地聽著別人侃侃而談,只有遇到自己十分確定的話題時,他才有可能加入談話。他工作很賣力,平日不僅要做手術、解剖,還要在醫院講課。凡是與他專業有關的資料,不僅僅是英文資料,甚至法文和德文資料,他都會逐字逐句地細細研讀。若是好不容易有一個休息日,他一定會泡在桑尼戴爾的高爾夫球場。他非常喜歡高爾夫球,而且玩得極好。

不過手術台前的亞瑟卻是另一個模樣。他不再是那個社交時有點兒笨拙,深知自己的局限而從不輕易談論不熟悉的話題,小心謹慎不輕易讚美自己不喜歡的事物的木訥的年輕人。每當站在手術台前時,他的心中便會涌動一股非凡的幸福感,他清楚自己的實力,並深深為之喜樂。沒有什麼突如其來的事故能讓他慌了手腳。他似乎有一種天生的手術直覺,他的雙手和大腦配合得天衣無縫,彷彿是機器一般。他從不猶豫,也不畏懼失敗。他的成功比他的勇氣更為顯著。他已在業界贏得了不小的聲譽,不久之後,他的名字定會家喻戶曉。

波荷埃醫生拿著手杖,在沙地上隨意畫著各種圖形。突然,他轉向亞瑟,臉上帶著他那標誌性的迷人笑容。

「人性中有很多出乎意料之處,每次都能使我大大驚訝一番。」他說,「像你這樣的人竟然會深深地愛上瑪格麗特·當西這樣的姑娘,這真是太讓我意外了。」

亞瑟沒有答話,波荷埃醫生生怕自己的言語有所冒犯,於是急忙解釋道:

「她是一個魅力十足的年輕人,你我都很清楚這一點。她美麗、優雅又富有同情心。但是你們的性格可算風馬牛不相及。儘管你出生在東方,童年幾乎就是捧著《一千零一夜》度過的,可你一點兒浪漫情懷都沒有,是我見過的最務實的小夥子。」

「您直說我思想褊狹也無妨。」亞瑟微笑著說,「我承認自己沒有想像力,沒有幽默感,是一個平淡、務實的人。不過我的思維清晰,並且有遠見。」

「我的拙見是,愛是無法離開想像力的。」

亞瑟·伯登再次陷入了沉默,不過他注視著前方的眼睛中蒙上了一層不同尋常的神色,就像是神秘主義者滿心狂喜地見到了自己日夜讚美的女神時,熱情的雙眸中映出的神情一樣。

「不過當西小姐身上,一點兒都沒有你的那種狹隘,原諒我這麼說,不過我認為這種狹隘正是你成功的秘訣。她對每一種藝術形式都有一股歡快的熱情,美對她而言,就像是麵包和黃油對務實主義者一樣,是極其重要的東西。而且她對繁複多變的生活充滿了熱情和興趣。」

「確實,瑪格麗特在乎美,這是因為她的每一寸都是美。」亞瑟回答道。

他太過沉默寡言,以至於無法精準地表達自己的感情,但他知道,自己對她最初的愛戀便是因為她那完美的身形。在他那奉獻給手術台的生活中,有的只是數不盡的殘缺,因此瑪格麗特的外在美實在是太讓他震驚了。但他卻脫口而出說道:

「我第一次看到她,就好像看到了一個新的世界。」

亞瑟的話就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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